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居山而行
作者:雲姑
内容简介
《居山而行》是90后女冠雲姑的首部散文集,作者在书中写了自己出家前的生活,出家后的日常,出家后的修行生活等多个方面,内容涉及饮食、旅行、与世俗人的来往、修行、读书等,为读者提供了丰富的、与众不同的生活轨迹的感悟,对世俗、情感、孤独、文章、生死、幸福等,提出了非常独到而超 脱的见解,能给读者以心灵的慰藉及生活的指导,是一部情志高远的诚心之作。
序
余自幼慕道,世缘浅而仙缘深,遂弃俗为女冠,云水相伴以寄浮生。深山之中,远隔红尘,闲居无营,偶作痴语,日久年深,竟积成册。遥忆龆龀[1]之时,田间蓼花摇曳,家母尤爱此花。古书有载:合欢蠲[2]忿,萱草忘忧。或世苦极深,无处排遣。身生之后有情缘,情缘而后有忧苦,盖轮回皆苦,而爱缘尤甚。因命之曰《蓼怀集》,以志岁月。愿椿萱常健,永乐无极。
丙申露月丹台碧洞玄裔弟子雲姑志于蜀中
◆“仙途”:也曾想过平凡安稳的生活,但眼见岁月云遥,无常之苦萦绕于心,挥之不去。
[1]音tiáo chèn,意为儿童换牙,这里指童年。
[2]音juān,除去、免除之意。
PART 1 没有真正体会孤独的人都不成熟
我尝过泉水的味道,闻过岩花的香气,听过热闹的戏,唱过无终的曲。
亲人:可以信任,不可依赖
坐在一桌的通常都是故人,没有什么新鲜事可以谈,开口就是二十年前如何如何,明明也不是太老的人,却像日子过得快到头了似的。
我家祖屋靠山而建,听母亲说那里以前是个面坊,旧日的人家还供奉着神像,留下破旧的神龛。山上有许多南竹、青冈树,侧面有小池塘,正对面是通往集市的石板路,左右两边可以到不同的镇子。这些年才修起来柏油马路,却也并不宽,没有什么大的车辆行驶,都是乡人自己的面包车和摩托车之类的。屋后面有一座观音堂,我们都叫它“大观音”,这名字起得实在气概,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座多大的寺庙,实际上那只是个很小的村庙,就建在山包上面,里面供奉了观音菩萨和龙女,还有许多小神像,并不太记得名称。
听母亲说,很多年前观音堂里有出家人住过,是个比丘尼,经历过很悲惨的事。大约也因为这个缘故,我母亲总觉得出家是件很恐怖的事,乃是走投无路之人的命运。她并不深信鬼神之说,但弟弟生病时她专门回老家烧香,年年回乡也定要买一背篓的土香去拜神。前年春节,我们一家人去烧香,那时候庙子已经得到了修缮,院子里打了水泥地,还围了栏杆,功德簿就写在墙上,谁家出了米,谁家出了木头,也有直接捐钱的,金额都不大,但看得出乡人很尽心。如今庙子里并没有常住的出家人,村里有位嬢嬢[1]不定期过去照看着,功德钱[2]里会提一部分补贴给她。我们去的时候却并没有见到她本人,只看见殿堂里的几盏油灯,静静地燃着。
有一年和父亲一起回去,当时伯伯一家已从山上搬下来,新家就建在我家祖屋旁边。我一人独自散步,走到大伯一家之前住的房子,土墙没有坍塌完,隐约还看得出此前的规模,之前用的灶台都推倒了,地上长满杂草,剩下几个大水缸没有搬走,听父亲说那是从前母亲煮饭用过的,已经有二十几年。门前种的几棵柚子树,结很多果子,还是青皮的。往下看去就是爷爷奶奶的坟,坟上荒草疯长,年前挂的纸还剩个木架子在那里。儿时到过大伯家几次,都没有太大的印象,就记得屋里有一张雕花床,床很高,要爬上去,下来的时候脚尖着不了地,还得轻轻跳一下。屋内总是昏昏暗暗,开了灯也不亮堂,反而觉得窗外的树林清澈起来。那张床后来搬去新家,放在一楼,还是伯伯睡着,两边的雕花有些开裂,上的彩漆也落了许多,窗外对着的不再是树林,而是开阔的田野,田外的远山。
去时正是收稻谷的时节,父亲帮着大伯干活,肩膀上有深深的扁担印记。十几年前,每当要收稻谷的时候,大人就会提早几天去村子里请人,通常有一桌子人。人家来帮忙,我们要付工钱,更要好吃好喝招待他们,因为干的是力气活。除了鸡鸭鱼肉,还会格外多添一顿饭,平时吃三餐,收稻谷的时候下午要送一次饭去田里,好像是稀饭搭配咸鸭蛋。我长大后一直不太爱吃鸭肉,总觉得腥气重,但记得那时舅妈做过一次酸豆角炒鸭子,味道特别好,里面放了泡姜、泡辣椒。鸭肉炒得干酥酥的,装在陈旧的土碗里,菜吃完了都舍不得把油水倒掉,留着下次炒菜或者煮面。
中元节快要到了的时候,五伯在准备祭奠要用的香烛、纸钱,他和三伯都是道士出身,也曾唱川剧,现在仍做本行。他把屋檐下的小桌子拾掇出来,又从墙壁的钉子上取了一支挂在上面的小楷笔,拿了一盒墨水,光着膀子写袱子[3]。我也帮了点忙,写着从未见过面的先人的名姓。父亲曾说,若不是时代变迁,他如今可能也会做道士,但这样的事一户人家是做不过三代的,也没有说是什么原因,总之自来如此。
回乡时,还吃了一回生辰酒,上的都是传统菜,如酥肉、炖肘子、乌鸡炖竹笋、烧白等。现在的分量大了,很早的时候,切白肉可不会一堆堆地放的,那时是大碗上面再扣一个小碗,按照一桌子的人数将肉片不多不少地铺在小碗上,看起来就是堆尖尖的,给人很丰盛的错觉。这些菜式到现在,并不见得还有多少人爱吃,但酒席上总是一直保留着。开席前有桂花酒,每桌舀一碗,颜色像秋叶一般黄桑桑的。也有白糕,这是后来的叫法了,最初的时候大家都叫“鸭儿粑”,老人们现在还这么叫。儿时不爱吃白糕,长大后偶尔吃一点,糯糯的,似乎又有了眷念的感觉,好像小时候还在大人的背篓里,小小的人儿,看着集市里的东西,样样都很喜欢,伸着手去抓。
吃生辰酒的习惯是晌午饭后还要留客人吃夜饭,午后,男男女女大多打牌喝茶,消遣时间。夜饭简单些,多是家常菜,豆花一定有,此外有盐水藤藤菜[4]、酸豇豆炒生豇豆、芹菜肉丝、凉拌豆芽等,有的时候也煮醪糟丸子,很浓的酒气,冬日里能驱寒。坐在一桌的通常都是故人,没有什么新鲜事可以谈,开口就是二十年前如何如何,明明也不是太老的人,却像日子过得快到头了似的。
后来还和父亲一起游山,走了近四十里山路,山色从暗到明,云散云收。那是父亲年少时走过的路,他之前对我提过的石笋古树,都还在,只是荒草又多了许多。口干了就折岩下的茶叶解渴,累了就在山庙里歇凉。山壁间撑着许多干柴棍,乡人叫作“撑腰杆”,大意是鼓励走路累的人,又或者有教人堂堂正正做人的意味,父亲也拾了一根棍子,放在石壁下。我看到头顶的神像,身上还有鲜艳的漆色。
山下已在收稻谷,而深山里的稻谷还是青的,往山下走,稻子看着看着就黄了。路旁的南瓜、丝瓜都熟透了,很明显主人吃不完,来不及摘,只能留在地里。满山都是紫色的黄荆花,蝴蝶相逐。还种着柿子树,柿子很青涩,许多砸在了地上。路过一个水塘,水塘边有木槿花,长得很修长,但花看起来仍有些柔弱,像纸折的一样。山下水塘边有一户人家,青瓦土墙,坝子里晒着玉米、红辣椒,门口挂着锄头、蓑衣,摆得很整齐,门上写着“耕读传家”四个字。衣食和书籍,实在是人生之郑重事业,要这般清洁对待。
山里有许多高大的桐树,果实青涩,成熟后可做桐油,树叶做麦粑[5]时可用。菡萏未歇,秋菊初绽,遇见挑菜的老人,与之攀谈几句,他要挑菜去山下的镇子卖,每天这样来回,并不能挣太多钱。在遇见老人的附近有一座山庙,庙门口有一棵很大的榕树,庙里面供奉的是观音菩萨。彼时已经走了很久的路,我和父亲都很累了,歇息的时候逐渐神思清明。父亲坐在树下用手扇着风,感慨了几句,说他乡风景再好也比不上故土。我于菩萨前磕了三个头,将路上摘的黄荆花放在供桌上,回头看了看山下的风光,已经能看见古镇了。
而今写这些,好像还是当时自己站在山坡上的心情。
[1]音niáng,四川话中是“阿姨”的意思。
[2]在此泛指为僧寺尼庵捐赠的钱。
[3]指的是烧给祖先的钱纸。
[4]即空心菜。
[5]一种风味小吃,通常用桐叶包裹。
抵得过辛苦,勇气才有价值
古人喜爱登高望远,大概远处总给人希望,屏山也遮挡不住的,譬如思与愿。
我家附近没有太高的山,只是些寻常的田野,地里蔬菜四时常青,近年来还种起了许多桂花。闲居无事时,我常于饭后走一段不太远的路,又或者是周末的时候,往隔壁乡的小路走走。村上好多人家都挖了池塘,边上种点橘子、桂花、桑树,映在水里,波平影静,一走到田埂高处,衣裳里灌进来凉风。古人喜爱登高望远,大概远处总给人希望,屏山也遮挡不住的,譬如思与愿。
最记得的是秋天,稻谷收起来后,田里只剩下桩子,水浅浅的,站在高处望去,视野比平日开阔许多。田埂上的红蓼,成片成片地长着,长得太高就垂下去了,伸到水面上。住家户大多建在山包上,屋后依着山,屋前对着田,疏疏落落,很有远意。老屋基的柿子摘干净了,树上一个都没留下,院子里的人晒着几筐黄菊花,是从就近的山上摘的。男人背着一背柴禾在山壁歇息,女人在田边摘桑叶,桑叶煎汤后给受了寒的小孩喝,可清热、发汗。栀子花谢了,结出赤果,可泡酒、增色,也可入药,家家户户门口都种着几株。房前屋后没有南竹的人家,在故乡是很少见的,即使不成林,三两棵也是要有的。竹林到了秋冬还很青翠,让田野看起来没有那么荒芜。有阳光的时候,林子里显得特别通透,脚下是经年累积的竹叶,旁边还生长着大片的蕨类,湿润润的。若是阴天,就显得有些压抑,透不着气,半点儿星子都落不下来。
那是个有霜的早晨,女人们很早就起来了,在打扫庭院,屋檐下堆着整齐的干柴,水槽里泡着没处理完的红苕[1];远处的山还不明朗,罩着一层层白雾,前些日子的阳光此时消散无迹,山林又变回阴冷的面孔。大片的荒草,高可覆膝,远看白茫茫一片,像月光一样的颜色。野鹤还没出来,隐在林间。我走到一片甘蔗林下,叶底有一座坟,看起来很老了,和大观音下爷爷奶奶的坟很像,也长满了野草。坟后面是棵橘子树,很高,果实累累,周围也长满了野菊花。想起诗里的“葛生蒙楚,蔹蔓于野。予美亡此,谁与?独处?”葛太荒凉了,橘和菊热闹些。坟的边上是一户人家的院落,子孙在此安家立业,日日互相守候。先前之时,故乡埋葬至亲大多是就近择地,大部分人都是靠山建房,家中老人过世后也就葬在屋子的不远处,清明、中元、春节,都要去上坟,也不用走很远,在自家山上实在找不到风水好的地方,才要去远处看地。
景色萧条了,就显得路上行人稀少,傍晚时分,偶尔会遇到放学回家的孩子,大多数是结伴而行的,有一两个大人陪伴,一路笑声不断。小路是顺着河水走的,夕阳的余辉满满地洒在松林里,连带着河边的竹子也朦胧着一片金色,大约就是诗里写的“山山唯落晖”。两边的山坡上,乡人在翻土,男人们隔着田埂闲聊着种种,声音隐隐约约。
◆ 上图:老庙的门前。想起往昔的日子,感觉始终有某种苦辛。 ◆ 下图:清晏的天气,看着散落在深山里的住家户,心里涌出一种慰藉之情。
除了红蓼白萍之思,故乡在我记忆里,还有浓厚的香火气。虽然现在烧香拜神的人不如以前多,但旧时留下的村庙山寺还有不少。故乡附近有个慈云寺,是清代留下的建筑,进门是厚实的青石板台阶,两头安放着威武的石狮子,狮子旁边种着什么树,就不大知道了。去的时候是腊月,叶子都秃了,认不出名字来。石阶对面有个大戏台,据说是明代留下来的,屋顶上长满了青草,绿油油地覆了一层。院里宽敞干净,去时只有一老妇在理香,我站在大殿前,能看见戏台后绵绵的远山。殿堂有四五重,越往里走越幽深,除了卖香的妇人,并没有遇见别的游客。
“九龙聚宝显巍峨,堪领圣地禅林,阅尽尘世沧桑六百载;万马归槽呈壮阔,试问萍踪游客,能识如来妙谛几多人。”“大梦闻钟声,任他风花雪月还当猛醒;人生若烟云,莫计富贵荣华尽早回头。”寺里的长对联,我格外喜欢,特意记了下来。看到殿前的香炉太冷清,亲自供了香烛一对,点香时心中落落如石。走到最后面,庙墙坍塌了大半,墙上贴着一句话:静坐常思过。端正的中楷,纸张已经被风吹得残缺不已。旁边的空地里有人种着青菜、萝卜,忽忽飘来一阵香气,探头嗅了嗅,才看见崖边的蜡梅。一般蜡梅的树干长得并不粗壮,和紫薇树一样,长势缓慢,那棵蜡梅却几乎有一怀之广。我站在树下,很努力地闻着花香,彼时寺里除了我,亦没有旁人,梅花簌簌落下的声音清晰可辨,我像是很久之前来过似的,对眼前的梅树有难明的亲切。“要年年处处看梅花啊”,当日就是这样的心情,后来走到别处,也总是惦记着,冷天里要揣着手去看花。
读书时看见江南一带的旧俗,说寺庙里有煮豆子赠送给香客的习惯,大约是和在家人结个缘分,让他们不至于怅然而去。拈几粒结缘豆,似乎来生就不是空空落落的了,有可印证的,今世要早早握在手心。这样的场景,一想起便觉得可怜。人心的苦辛与怀慕,连日日吃斋念经的素女也是有的,或许更甚也未可知,如同我读“梅子熟时栀子香”,也觉得有老僧的寂寥。实则,庭前的比丘,阶下的古树,从来不为我辈等候。
离开时我是原路返回的,卖香的嬢嬢已经在做饭了,听到“嗞嗞”的炒菜声,还闻到菜油的香气。在大殿里看见左右经幡上分别写着《心经》和《大悲咒》,我默念了一句“远离颠倒梦想,究竟涅槃”。磕了头,又在庭中徘徊须臾,无思无念,就此告辞。饮过的水,歇过的屋檐,看过的山河,曾经被用心对待、珍视,曾经的用心良苦,欲说还休。念兹在兹,此生未了,我这样想着,心里真是欢喜。
前路江海无数,大概此生也就是如此别过,再不回头。
[1]红苕即红薯。
别因经历太多,忘了初心
记得有位老师很喜欢凤凰木,他说凤凰木的叶子比花还好看。
以前,在广东,放学时分,老人在木棉花树下等候孩子回家,那棵树在三月里会开花,开的时候叶子光秃秃的,只看见红色的花朵,花瓣很有分量,落在地上能听见声音。年年此时,周围的阿婆就去树下捡花朵,拿回去晒干煲汤用,我母亲也做过这样的事,说木棉花入汤很好,具体怎么个好法,却没有说。杨桃已熟透,竟还看到桑葚,可惜是人家门前的,没敢摘,只能望望。荔枝花碎碎地落了满地,白茫茫一片,还能看到海棠、黄菊、月季、酢浆草。
当地人有着过日子的耐心和欢喜,阳台总是热热闹闹,即使在寻常小巷里走一走,也有大山大河的风景。上学读书时空闲时间比较多,可没什么钱,想出去玩也走不了太远,周末的时候常和室友逛老街。老城的主体建筑是骑楼,上楼下廊。我没有去过楼上,不知道里面具体是什么布置,但很喜欢楼下走廊的设计。厚实的柱子支撑起宽敞的空间,生意人把样品都陈列在外,即使刮风下雨也不碍事,游人逛街的时候也不怕忘记带伞。店铺名字也很有意思,大多是以“记”为名,比如“王记烧鹅”“棉记糖水”,很有旧日的气息。
那一带种了许多玉兰树和凤凰木,玉兰树是当地的市花,开花的时候天热起来了,校园里也种了好多,就种在图书馆下。炎炎午后,读书倦了,打个盹儿,醒来就能闻到浓郁的香气。除了玉兰树,老街种得多的就是凤凰木。花是在毕业季开的,那真是如火如荼,远远看着红艳艳一片,一定得在晴天里观赏,热闹极了。我们总是在一棵很大的凤凰树下等公交车,对面就是人工河,河边是齐齐整整的荔枝树,那条街的名字里就带了一个“荔”字,但不记得具体是什么了。记得有位老师很喜欢凤凰木,他说凤凰木的叶子比花还好看。
巷子里有卖糕点的铺子,远远地就闻到甜味。知堂曾写过一篇关于故乡糕点糖果的文章,说起了好多糖,梨膏糖、茄脯、梅饼,似乎梅饼里有黄梅和甘草,想来肯定很好吃。我在老城常见到的是蔡糖糕、茯苓糕、桂花糕,上面会印上红色的吉祥语,大多是婚庆用的,平日吃的不怎么印;也买过茯苓糕,薄薄的一片,有淡淡的甜味,说不上太好吃,然而听本地同学说茯苓糕吃了对身体很好。茯苓是一味药,做出来的糕点也提了身价。还有一种很有特色的食物叫“煎堆”,“煎堆一名麻蛋,以面作团,炸油镬中,空其内,大者如瓜。粤中年节及婚假,以为馈赠。”放翁也曾在《老学庵笔记》中提到过。
逢年过节,母亲常去帮朋友做煎堆,用不了多少面粉,只要一点点就可以炸出很多来,刚出锅的时候酥酥脆脆的,有些烫嘴,刚吃起来还有点新鲜,吃多了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。她每次都感慨,明明做来也没什么人吃,偏做那么多。此外还有烧猪肉,也是广东的特色,做烧猪肉的往往是老字号,店铺的生意很好,每天很快就卖完。我家楼下也有一家烧猪肉店,弟弟爱吃,母亲买回来后通常会再热一次,只放一点油,重新炸一下,猪肉皮外面有点焦黄时就起锅。不知道店家如何做的,肉质总是很有嚼劲,肥而不腻。“粤俗最重烧猪,娶妇得完璧,则婿家以此馈女氏,大族有用至百十头者,盖夸富也。如不致送,则媒氏随押妆奁,背负其女而归矣。”书上也有这样的记载,可见煎堆、烧猪肉都是粤地传统的食物。
记得有一条街,叫“葵衣路”,我曾在街上一家老店做了两件衬衣,纯色小圆领,一件白,一件蓝,很柔软的料子。人走在巷子里,缝纫机骨碌碌地转动,收音机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,门口的手艺人在编竹篮子,那些各色的花布在青天白日下静静地垂着,一层又一层。路上,室友会和我讲她们儿时的故事,也感慨那些街道逐渐荒废,是很可惜的事。记不清是元宵节还是七月份,看到室友发的图片,她和朋友在老巷子里点花灯,周围是青灰色的墙,还有一群嬉戏逐闹的小朋友,隔着屏幕都能听见笑声。
我们还常去一家店吃烫菜,店铺是一对老夫妇开的,门口放着炭炉子,上头烧着开水。炭火的颜色是亮的,教人想起小时候,鸡都还没啼,人便起身了。老夫妇围着蓝色的围裙,是那种粗粗旧旧的料子,炭炉底下整天都存着火星子,新加的炭还没燃起来,可空气里是温温的,闷熟了的味道。店里有米线、细粉、红薯粉,此外还有许多青菜,十几块钱可以吃得很饱。他们夫妇是安徽人,爱听黄梅戏,每次我们去的时候,电视机里都在放着黄梅戏。
南方少雨,天多晴朗,傍晚的日光之下,人事都很温和,带有一点微微的疲倦。除了逛街,我也爱去美术馆。西城楼边上有一座,在那里看过罗寒蕾[1]的人物画,很喜欢那个绑着麻花辫,手里拿着蒲公英的小女孩。看过唐卡[2]展,异常安静的展厅,在一幅绿度母[3]画像下停留了许久。此外还有老圃画的蔬果、罗汉,很有枯淡之风,深得吾心。有时看完展览时辰尚早,我会一个人在休息室坐很久,那里放了许多印刷版的画册,肯定是自己买不起的,只能翻翻。翻到过黄有维的水粉,很喜欢他笔下的老北京,每张画里都好像有夕阳的颜色,深邃沉静;画册里还有他的散文,文笔亦如画笔般恬淡。
看展览的那些纪念册,原先都留着的,毕业时搬来搬去,大多也就散落了,现在想来颇为可惜。我和同学一起看过徐悲鸿的骏马图,并不觉得有想象中那么惊艳,同一期展览的还有版画,那个画家是蜀地人,其题材多取自巴蜀风光,细腻动人。加能作次郎[4]曾说:“我所求于艺术的东西,一句话说来,是救助的感情。我想在这人间充满了辛苦烦恼,从我自身的经验上说来,也确是如此。我想到人生的苦恼;忍受不住他的伤痛,常常想对着或物祈祷,并且牵住了求他的救助;又想和无论什么人,只要同具有这样心情的人,互握着手,恸哭一番。”那段时间里,看到一些画作时,内心就有这样的同情,因自己充满了烦恼,但又说不出道不明,只能向外求助。
可园的旁边也有一座美术馆,虽然展厅里的作品更新很慢,但我还是经常去,大多数时候是去可园看花,出来顺路去馆里看看。可园是粤中四大名园之一,其余三个是顺德清晖园、佛山梁园、番禺余荫山房,我都没有去过。可园是个不大的园子,由清代张敬修所建,园中高低错落,有亭台水榭,花木品种尤其丰富。进门有水池,池中养了一些睡莲,对面的楼上攀爬着一串串的炮仗花,开时蔚为壮观。最著名的是绿绮楼,据说张家当年曾收藏名琴“绿绮”,特意为琴建楼。小楼对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人工湖,空荡荡的,要是种点荷花就好了。
湖里养着几只水鸭子,次次去都能看见。湖上有长廊,廊上种了紫藤,春时一定要去看的。此外还有三角梅,种在很向阳的地方,开得比别处好。曾经在展厅里看过一阕词,是张家后人写的:“夹岸青松,夕阳怅立,可楼邀得群山。碧廊信步,坐对赏幽兰。回首当年盛事,荆花遍,露草初,重归日,凋零旧雨,芳思已全删。‘双清’亚字室,台琴已杳,清韵谁弹?念未荒黄菊,耐得秋阑。还想‘问花小榭’,凭栏久,鬓为吟斑。于今是,他乡人老,无计理渔竿。”(清代张启正《满庭芳·怀念可园》)
这阕词里提到了可园的代表性建筑和花木,如碧廊、问花小榭、青松、幽兰、荆花、黄菊。张敬修特别喜欢兰花,院子里摆了很多,大概是管理者为了突出园林主人的喜好特意放置的。此外,词中提到的洋紫荆,绿绮楼前确实有很大一棵。洋紫荆的花期很特别,在寒冷的冬日里绽放,极容易开花也极容易凋谢。回廊的墙壁上挂着许多复制版的画,大多数是出自居廉、居巢[5]之手,内容基本上是岭南的花鸟。张敬修虽然是武人出身,然颇好诗书,邀请“二居”在可园住了十余年,给了他们良好的创作环境,此亦为一段佳话。
路过的地方,所看的花木,似乎年年相似,然年齿渐增,偶尔追忆起往昔,曾和那时的玩伴一起,春时踏青,夏日剥莲,暑气最重时有短暂的分离,而后又是循环往复的生活。就这样,到了这么个如今。
“十年前的余晖已经散尽,我离开了原本生活之地,又来到此地,竟毫无爱恋之情。旧日的少女,还陪伴我身旁,一起看这一载浮沉的昏睡红莲。此刻我意识到,自己早已不需要重现的时光,它是蚀骨的魔障,而这魔障,还有可能牵绊住来生。”曾在图书馆写下这样的日记,似乎就在玉兰花开的时节。
[1]1973年生于广西合浦,国家一级美术师。
[2]用彩缎装裱后悬挂供奉的宗教卷轴画。
[3]在藏传佛教中为观世音菩萨的化身。
[4]1886—1941,日本作家,著有《诱惑》《处女时代》等。
[5]两人并称为“二居”,是中国近代岭南地区著名的国画画家。
多读书,人才会有趣
书声,或也能成一种执念,那里面还有故土的霜气,冷冰冰的,是少年时候的警言。
儿时读书,去学校要走很远的路,最怕的就是冬季,彻骨的冷,又不能穿太好的鞋子,怕被泥水弄脏,出门前大人会帮孩子穿上长长的筒靴,靴子里垫着干稻草,说这样就不冷了,又怕小孩走到一半就歇气了,临别时在孩子裤兜里塞个两三毛钱,说走过了竹林就去商铺里买一把瓜子吃,很快就到学校了。走路的时候就盼着,什么时候能看见竹林,看见了心里就踏实了。后来那片竹林被砍掉了,从这头看过去,小商铺也并不远,却觉得没什么意思了。最冷的时候,田里还会结冰,并不是成块的,而是一根根的冰棍,捧在手里多冷啊,但还是忍不住,极力握在手里,看着它一点点化掉。不久后乡里修天然气管道,沿着石板路两边挖土,人也就不走小路了,后来修起公路来。家乡还是一样的山水,走着走着却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。
滩子边的小卖部,不知什么时候就不开了,门口那些供行人喝茶歇脚的长凳撤掉了好多年,茶棚倒的时候,我已不在故乡。滩子里还有许多野生的茭白,从来没见人去挖过。边上还有个老庙子,初一十五的时候村里的妇人会集中在一起做些事情。记得最清楚的是过年那几天,要在庙门口点天灯,灯杆立得高高的,方形的白灯笼一个个挂起来,是夜里挂的,因为白天没有见过。心里很好奇,却一直没有走进去看过,因为家里没有吃斋的老人。亲戚里是有吃斋的,听说是初一十五时吃斋,所以要格外备菜籽油,那时候并没有太多人家吃花生油,都还是以猪油为主。
毕业后回乡,散步时偶尔会走过去,从上了锁的门缝里看到里面躺着的睡佛、两肩搭着红绸子的观音菩萨,还有褪去颜色的对联。庙墙的土掉了许多,露出清晰可见的竹片子,以前是用竹片来固定房屋的,人际荒凉的时候看,有些白骨森森的感觉,太冷清了。门口有长着厚厚青苔的石桌、石凳,地面一直没有打水泥,还是原来的黄土,长了一些野谷子。附近还有人种桂花,一直很想去看,忆起多年前有人在门槛上喊:“妹妹,进来喝口水再走吧。”也是隔着石子路和屋前的树呢。可后来我去的时候,桂花都没有了,也许被主人家收了做酒,埋在了树下。一捆捆干稻草堆在屋檐下,种的苋菜老了,韭菜开了花。回程的时候忘记了抬头看月亮,手里拿着几枝野花、一张干枯的荷叶,就这样走着。到家后将荷叶和蓼花放在一起,移到梳妆台上,梳头的时候就能闻到荷叶的清香,离远一点也有。叶子在镜子里有一样的影子,看着忽然觉得有些奇妙。离家好久,仍然是朝出暮归,心里也劝慰自己,要永远这样,安详地生活,劝慰过后却只是寥寥。
那是一段美好的日子,像是晴朗的天里,扑在枕上翻《筠廊偶笔》,无甚出彩处,看着看着就困倦。读书催人好眠,大约也是一种乐趣。又“闽中一溪,桃花最盛,舟行三十里尽在花片中”,是书里写的事,余家附近十年前亦有桃花满山,后乡人尽斫之,悉种青松,遥望之,不觉冷意阵阵。
书声,或也能成一种执念,那里面还有故土的霜气,冷冰冰的,是少年时候的警言,有某种暗示,冥冥之中指引着捧着书的少年。从书声里飘出来的还不只是文字,间杂着枯田里的黑鸦影子,一晃一晃的。
没有真正体会孤独的人都不成熟
人家都在欢欢喜喜过节,
他却独坐空山,风雨相伴。
小时候过端阳是大事,平常,晌午饭都是在学校吃的,端阳那天我也要特地回家吃饭,单程要走一个多小时,吃完饭就要匆匆返校上课。正赶上一天中最晒的时候,一个人走在石板路上,隔着鞋底都能感觉到石头的热气。彼时家中亲戚尚来往密切,逢年过节,常在外公家相聚。土墙青瓦,稻田青青,屋后瘦高的李子树果实青涩不可食,好事的孩子仍偷偷用竹竿乱打,最后果子都落在了浅水田里。现在想起来,真是造孽,怪不得大人要骂。外公很珍视那棵李树,他有一个用竹子编的圆筐,并不深,平日大多用来筛碎米。李子熟时,他把果子摊在里面,这样果实就不容易坏得太快,想吃的时候随手拿一两个就能吃。对李子的品种记得很清,叫“江安李”,果子不是很大,要放软再吃,但我更爱吃脆生生的。李子不能多食的,故乡有句话叫“李子树下埋死人”,不知是什么意思,但听得出是很不好就对了。
那天自然也要吃粽子,比起汤圆之类的食物,我也更爱素净的碱水粽,蘸几粒白糖,冷了的粽子也好吃。两年前的端阳,母亲自己也做了粽子,包了五斤碱水粽,还感叹还是家里的简单吃法合口味。岭南的粽子是荤的,加了鸡蛋肉丁等,包裹后接近方形,不似家乡修长的样子。还喜欢粽叶泡在水里时的颜色,非常清亮,叶子裹成漏斗形,米粒唰唰唰地从掌心落下,那个过程是极美又悦耳的。
亲戚里数七姨家最会做吃的,黄粑、酸菜、酸豆角、豆豉等,她家比别人做的都好吃。她家门口有大片空地,种了很多甘蔗、橘子,还有红苕花、指甲花、藠[1]头花,家中还有位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姐姐,我总爱去她那里玩。记得煮黄粑时,整夜都要守在灶台前添柴火,观火候,大木盆里搅着米浆,不能太清也不能太黏,要包在黄姜叶里刚好不散掉,蒸熟后四角方方正正的,可以当下就吃,也可以冷了后切成片,放点清油,煎到外皮起焦,再蘸点白糖吃。我曾发狠心,要亲眼看到黄粑的整个出锅过程,但坐在灶台边总是一会就困,后被大人喊着或抱着回去睡觉。
包粽子我也记得,用的是箬叶,比黄姜叶更柔软,摘好后还要在水中泡一段时间。七姨包的粽子是长三角形,角捏得轮廓分明。我照着她的样子做,包出来却是软软的,没有形状,她总要再给我紧一紧,说没有包严实粽子会煮散。粽子包起来都是一大捧,不是散的,一锅煮出来后壮观得很,之后才反应过来,以前拴粽子用的不是棉线,而是棕树的叶子,叶柄留着,煮好后直接从锅里提起来,看上去很大一堆。
曾读白玉蟾祖师的文集,有一首诗名《端阳》。诗中有这么几句:“桐花入鬓彩系臂,家家御疫折桃枝。庭前绿艾制绿虎,细切菖蒲斟绿醑[2]。羹鹅鲙鲤办华筵,冷浸水团包角黍。”从中可以一窥当时的物候风俗,桐花还没有落尽,老百姓要折桃枝祛病除邪,此外还办宴席、包粽子、饮酒等,看得出人们极其重视端阳节。但在这样一个热闹的节日里,诗人在做什么呢?诗的后面写着:“今年寂寞坐空山,山雨山风生晓寒。默庵令我休噫气,作诗略述山居意。安得两腋生飞翰,与君飞上泬寥间,免使在世赋辛酸。”人家都在欢欢喜喜过节,他却独坐空山,风雨相伴。
山里即使五六月间,也不如山下暖,尤其早晚,寒气十分明显,这会儿我还穿着两件衣裳,分外能感受到诗中那股凉意。“笔墨枯竭,细想之下,竟无言以说。兹录白玉蟾祖师诗一首,以为纪念,以示对岁时之珍重。”此是乙未年的读诗笔记,有感昔日祖师吟咏过的草木,如今都还看得到,连食物也有亲切的味道。
[1]音jiào,薤(xiè)的别称,多年生草本植物。
[2]音xǔ,指美酒。
缺少真情的人才会拿距离当幌子
无论曾以何种方式相聚相惜,我们终将有各自的生活,独自奔赴前程。
此夜清寂,虫鸣绕耳,有淡淡的月色,窗外的桂树已没了香气。古人说“蟋蟀绕床下”,这话也写得警觉,有声响和动静。有些过往,就像听还来不及掐断的故事,明明都是自身的,又不觉得悲或者喜,其实也是落过泪的人,竟也说起这样的话。
许多年前,秋始夏余的时分,树上的蝉还急急地叫着,舅舅在田里干活儿,舅妈在灶前准备猪食。剁了一半的番薯叶子就晾在屋檐下,绿色的叶秆儿被晒得黑黑的,有日月风露的喜庆;饶是原本贫贱的东西,也充满了季节的爱意,世上有所谓清苦,却也顾不上了,只觉岁月悠长。两年前的秋天,窗外桂花盛开,香樟树影不时掠过眼帘。给孩子们讲蜡烛,说到日暮汉宫,又讲寒食、介之推。引入陶诗,讲耕读、山海经、春酒、隐士。孩子们都很有自己的见解,开始大胆地说自己的想法,并且爱听典故,打铃了都还要听。在黑板上写“不乐复何如”时,我内心也充满了太多的感激,对于过往,对于今日。
放学后沿着田野散步,遇到三个一同看花的小学生,我们一路看一路聊天,紫薇、桂花、枫树、板栗、秋香、洋姜、月季,其中一个小妹妹说,黄白相间的桂花其实是两季的,白色开了后会变成浅黄色,我觉得好有趣。在某一个路口我们挥手告别,看着他们欢快的背影渐渐远去,心里有难以言说的喜悦和怅然。当时的我,大约是因为想起从前同样的分别。
野鹤在田野里休息,乡音在耳,当年的稻谷能干了。路过一户人家院前,远远就闻着桂花香,走进一看,苦瓜藤后两株桂树已挂满金色,是那种浸透着红的金,所以没有夕阳也像晚照庭前,莫名地觉得贵气。院子是宽敞明亮的,香花树亭亭而立,门前流水西行亦不觉可惜,即便带走的真真是如水般清澈的流年。
那时节,友人来看我。从毕业到如今,短短几个月,却觉得过了好久。傍晚我们一起散步,她忽然说了一句:“我来过你生活的小镇。”我笑言这话是可以为诗的。一起去粮仓,看儿时我住过的老房子。竹架上不知是谁家晾晒的床单和枕巾,友人看了那枕巾上的花纹,说是很喜欢,像秋天的颜色。很欢喜,欢喜而忘言。几十年后,或许还会想起那日,“汀苹岸蓼秋将暮”,还有掠过青瓦的昏鸦,或许会觉得,多少有些年华,未曾被辜负。
无论曾以何种方式相聚相惜,我们终将有各自的生活,独自奔赴前程。但即使如今我们各在天一涯,却始终不觉得遥远。
放下过去,成全自己
夜空、月亮、星星、山风、树影、虫鸣、年轻的女子,一切都是那么祥和、安稳,感觉来日也必将如同去日。
在家的时候,过年好吃的东西有很多,譬如酸菜豆花汤,一定要放蘑菇,豆花不要点太老的,撒上点葱花;还有凉拌莴笋叶、鱼腥草、白萝卜丝,黄瓜也不错,但要拍碎的不要切的。白水煮的青菜,蘸辣椒酱,油酥过的辣椒里要放点生辣椒末,油还得用菜油,不然不香。
在岭南过了好几个年,记得那些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里,插着不同的花,屋子里常年弥漫着香的味道,东西很多,看起来总是零零碎碎的,很有年头的样子,墙上的画也是大屏花卉,给人富贵吉祥的感觉,连带着人都是金贵的。
乡下的年却是冷清的,饶是鞭炮声四处地响着,还是冷清。尤其是初一上坟祭祖后,长满青苔的地上铺满了红色的鞭炮渣子,看得人心惊。烧了一半的纸钱四处飞着,烛火很微弱。小孩子按大人的话,朝着坟三叩首,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那里面睡的是谁,也不知道什么是死亡。
过年那几天总是有雨水,下一会儿停一会儿,鞋子上全是泥,走起路来很吃力,周围所有的景色都是雾蒙蒙的。吃年夜饭常常是在傍晚,天上还有一点灰灰的亮色,樟树和杉树的影子很修长,竹林里寂寂的,夏天堆的草垛看起来重了许多,许是沾了露气的原因吧。外公在堂屋祭拜先祖,桌上一刀白肉,厚厚的,他的礼数向来都是很周全的。我总是搬一条小木凳坐在院子里看天,耳边还能听到对面山上人家说话的声音。
天好像是忽然间暗下来的,也变冷了,不敢再坐在院子里,我就在屋檐下待着,不时地望望厨房。屋子里亮起了灯,高高的四方桌上已经摆好了白饭,碗装得很满,筷子整齐地摆放着。米饭是供奉先人的。厨房的灯暗黄的,在水缸里舀水时总觉得害怕,老觉得里面会冒出来什么东西似的。
饭后大家会在院子里放鞭炮,有时也在楼顶,我更喜欢在楼顶,因为看得远。夜晚其实并不是全黑的,有点暗红,总之能看见树影。
年初三左右就要去七姨妈家,她家孩子多,勤姐姐比我大不了多少,我和她亲近。饭后七姨妈在厨房烧水,满满的一锅,沸腾了以后舀一半在木桶里,冲上凉水,我和勤姐姐提着水到楼上洗澡,水是费力担来的,人们很爱惜。玉米丰收的季节,我也爱去七姨家,帮着他们一起掰玉米,小木凳上套着胶鞋底,把玉米棒子放在上面搓,一粒粒的玉米就落下来了。晚上也和勤姐姐一起洗澡,在楼顶,月光皎洁,星辰满布。她头发很长,放下来真像瀑布和夜色一样。女孩子的胴体真是美丽,肤色染上了月色,瓷净的白。夜空、月亮、星星、山风、树影、虫鸣、年轻的女子,一切都是那么祥和、安稳,感觉来日也必将如同去日,人就是长不大,不会老去。
◆ 即便鞭炮声四处响,乡下过年也是冷清的,但心里却不感觉苦。
七姨妈家院子前有一大片甘蔗地,每年过年,我得咬很多根甘蔗,还常常割破嘴唇。实在怕冷就把甘蔗放在灶里烧一烧,甘蔗皮上烧出了黑乎乎的灰,吃起来很麻烦,但味道还是不错的。可我讨厌吃烧过的橘子,那么酸,黄色的皮还变得皱巴巴的,很难看。
“住世多苦辛,熟习了亦不无可留连处,水与石可,桑与梓亦可,即鸟兽亦可也,或薄今人则古人之言与行亦复可凭吊,此未必是怀旧,盖正是常情耳。”这是知堂的话,然而凡此留连处岂不正是忧苦所生处吗?
出家以后,姨妈给我打过几次电话,大意是劝我成家。她说她是看着我长大的,不忍见我将来孤苦无依。去年过年时,念完经后,我一个人在屋檐下看了看天,不记得有没有星月,但心里并不觉得苦楚,旁人或觉冷清,于我实在是求仁得仁。
别把“喜欢”当作生活至理
许多时候,人喜欢一种事物,乃是情感上曾有依附,并不在于事物本身,这或许也是一种疑难杂症。
清晓推窗,山色暗淡,近处的云呈灰白色,笼在屋檐上,叶子的绿就不明显了,时隐时现,像一阵阵清冷的水波在林中荡开。念完经后,立在廊下,见院中两株红茶花已有衰败之相,地上的青砖打湿了薄薄一层,估摸着昨夜的雨水并不多。
沿着墙根缓缓去斋堂,远远看见几朵牡丹花,还很精神的样子,想来是因为旁边的桂树荫庇,才得以免遭风雨摧残。庙上三餐简洁,早晨几乎都是菜稀饭、泡菜、馒头。稀饭里的青菜都是时令蔬菜,有什么放什么,不一定是叶子菜,如冬季就常用萝卜,切成很碎的萝卜丁,煮出来颜色和米一样白,不仔细吃或许还以为是白稀饭。最多的还是冬寒菜稀饭,早晨吃的就是这个。
“冬寒菜”这个称呼,似乎只在蜀中听过,和外省的朋友聊起这个菜,大多都不知所云。后来在清人吴其濬的《植物名实图考》中看到:“冬葵,《本经》上品,为百菜之主。江西、湖南皆种之,湖南亦呼为葵菜,亦曰冬寒菜。”才晓得湖南人也这么叫。
记忆里挥之不去的清蔬味中,就有冬寒菜。它的做法很单一,就是煮稀饭,不用油,但要放点盐。本来白生生的米,染了菜叶子的绿汁,一锅饭就变得绿绿的,有的时候也单纯做成汤菜,汤色青幽幽的。庙上煮冬寒菜偶尔放点嫩豆腐,这时候要放点清油,对于道人而言,这菜就是仙品了,比什么山珍海味都稀罕。
小时候摘过冬寒菜,因为不是主要的菜,种得并不多,都是在很窄的一片土里栽一些,菜长得也不高,叶子像扁扁的小扇子,呈花朵状散开,仔细看会发现,它开出的白色的小花,长在茎和叶子的交界处,贴得紧紧的。记得那时候,舅舅和他的儿子们已经分家住了,但大表哥家的房子就修在老房子的旁边,中间两间堂屋,两边是厨房,三面相合,前面是院子。
有一次和嫂嫂一起在院子里择冬寒菜,当时还是小孩子,没什么耐心,做事也不知轻重,只知道使劲儿把叶子掐断,但冬寒菜不能这样对待。冬寒菜的叶子嫩滑,但茎很老,吃的时候通常只要叶子和嫩一点的菜秆儿。嫂嫂择菜时指尖轻轻滑过叶面,一勒,嫩叶子就出来了。去掉菜秆儿外面的皮,里面有黏手的汁液,可能正因为如此,口感会觉得顺滑。似乎那时候的冬寒菜要长得高一些,择菜时总留下些长长的菜秆子,就被一起煮进稀饭里了。现今我们道观也种了冬寒菜,长得都很低矮,但凡高一点就老了,只能吃叶子。
母亲也特别爱吃冬寒菜煮稀饭,虽然定居岭南近二十载,饮食偏好仍没有太大改变。大概是我念大二那年,她托人从家乡带了冬寒菜的种子,让附近的菜农帮她种植,以为这样就能吃到和故乡一样的味道,菜长大后,菜农送了来,不料一样的做法,味道却有天壤之别。蜀中气候湿润,种出来的菜水分足,而岭南光照太足,一样的种子种出来的菜,明显没有那么细嫩,用母亲的话来说,吃起来“粗夸夸”的,外面有一层毛茸茸的刺,下了滚水都烫不去,太老了。
冬寒菜古称“葵”,我对它有特殊的好感,并不是因为它的味道有什么特别之处。许多时候,人喜欢一种事物,乃是情感上曾有依附,并不在于事物本身,这或许也是一种疑难杂症。葵在文献中出现得很早,《诗经》有“七月亨葵及菽”的句子,说七月里要烹煮葵和大豆。《尔雅》云:“葵为百菜主,味尤甘滑。”可见以前葵是很重要的蔬菜,不像如今,只作为配菜食用。
“山中习静观朝槿,松下清斋折露葵。”写葵的句子很多,最喜欢的仍是这两句,出自王维的《积雨辋川庄作》。辋川是诗人的隐居之地,这两句诗是诗人日常生活的描述。山中习静,说的是诗人在山里修行。清晨之时,山里有槿花、露葵。因为这两句诗,总觉得葵有清气,是仙家之食。“古人采食冬葵,多在太阳未出之前,趁嫩叶上沾有露珠时采集,因此有时称冬葵为‘露葵’。” 潘富俊在《草木缘情》里是这样解释的,说葵、冬葵及露葵,都是同一种蔬菜。出家以后,道观里又常有这道菜,久了竟也能吃出甘味。修行的根底,在于清心寡欲,这寡欲也体现在饮食上。一日三餐黄粱饭,四时八节白菜汤。修行人的饮食大多简单,是有原因的。清淡的饮食不仅能调节人的身体,更能从心理上节制人的思欲。
除了仙气,葵最先给我的印象其实是贫苦。乡下人吃冬寒菜稀饭吃得多,现在想来,并不是因为菜特别好吃。类似做法的食物,如红苕蒸饭、豆角蒸饭、南瓜蒸饭,都是把菜和饭和在一起,很大程度是本着节约的初衷。那时候蔬菜不多,不像现在,一年四季蔬果不断。我曾在汪曾祺先生的文章中读到一个细节,他说自己小时候读《十五从军征》,很是感动。“诗写得平淡而真实,没有一句迸出呼天抢地的激情,但是惨切沉痛,触目惊心。词句也明白如话,不事雕饰,真不像是两千多年前的人写出的作品,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完全能读懂。”诗里有这样几句:“兔从狗窦入,雉从梁上飞。中庭生旅谷,井上生旅葵。舂谷持作饭,采葵持作羹。羹饭一时熟,不知贻阿谁。出门东向望,泪落沾我衣。”里面提到“旅葵”,葵字前面加了一个“旅”字,意思是没人管的,野生的,画面极其萧条。摘下葵做了羹,端着饭却不知道送给谁。太无望了,大概就是形容这样的情景。
道观的菜地总有一角是留给冬寒菜的,清晨无事时,我偶尔会去菜园里看看蔬菜。山中露气重,无论春夏,菜叶子上都会有一层薄薄的水珠,叶面上的茸刺清晰可见,葵花娇小白皙,也是可爱之物。除了饮食之用,蔬菜之美也不逊于庭园花草。
偶尔会想起故乡的山坡,也种着这样的菜,舅舅过世后,舅妈一个人怕没有太多的精力打理好一年四季的粮食和青菜,就算身体允许,家中儿女皆在外地,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许多,土地逐渐荒芜,是可以预见的事。
和嫂嫂一起在院子里择菜的画面,饶是过了十余年,总还记得。
PART 2 看透了生死,也就看清了希望
情感虽说是有过多系附的东西,未超脱时,往往要借此达彼。
走自己的路,一个人也能活得精彩
羡慕住在山顶的人,想着他们能看到很远的地方,明明也是一样住世的凡人,相比之下我只能看到平平的田地。
告别故乡后,经历了许多的别离,当我再想起那些往昔的时候,始终感觉有某种苦辛。或许人生诸多不可说,是“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”,是圣人说的逝者如水,萧萧然然,自觉有委屈的相思,却不必是对夫君,对妻子。离别易多时。今时,在这清寂的山窗下,我恍惚记起了一些往事,重重叠叠。
毕业以后,回了一趟故乡。
有一日午睡起来,天放晴了,蝉叫得很厉害,那样的声音一直听了好多年,一般从初夏就开始了,要到深秋才歇下来。对面山上有一户人家,很安静,小的时候很羡慕他们家的葡萄,还有山坡上的李子和橘子,年年都会结很多,橘子可以顺手摘到,李子打下来大多就掉在水田里了。他们的院子很宽敞,家中做寿的时候可以请人放露天电影,宾客坐在树下,边看边聊。从前这是很稀罕的事,当时看电视都要去别家蹭。
新采的车前草去了泥土后晒在石板上,叶子有些垂了。猫儿没有动静,鸡偶尔长鸣,那叫声像伸懒腰的调子。窗外是古树瓜藤,还有一条斜斜的坡子,再往远处就看不见了,但我知道有连绵的田野,疏落的人家,人家屋子里有和这里一样温暖的阳光,灶上有刚煮好的水,门板外有挂念的心上人。当时睡的房间还是嫂嫂刚嫁过来时布置的,有白色的衣柜,螺丝已经松动了,有的门都关不上;没有刷漆的水泥墙上挂着一个老式空调,安装了有一段时间,但一直没人用,老人舍不得电,后来听说总滴水,也不知道之后修没修好。我躺在床上,耳边似乎听见电风扇呼呼转动的声音,眼眸里看到的光若有若无,以为是林子里落下了些什么,仔细一看,不过树影而已。
下楼时看见外公在剥蒜,准备晚上的臊子面。做蘸面羹是一件精细活,什么都要切得碎碎的,除了生蒜,还有花椒、姜、小葱等配料。我坐在他旁边,明知他的耳朵已经不大好使了,还是一直陪他说着话。他问我在外念书几年了,我说,四年。也不知道他听清楚没,总之并没有再继续说什么。依稀记得,以前曾经常和外公在瓜藤下坐着闲聊,却并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。他每次都会念叨小儿子和儿媳妇,也会说一些我并不清楚的上代人的故事。儿女子孙在外,三五年不回家是常事,团年的时候往往凑不齐人,只能打电话问候几声,老人还嫌电话费贵,通常都是匆匆就挂断了。
凡时光中流转的人和事,屋前的樟树和橘树差可为证,此外也只是日影西斜,日日如此了。
说起院子里的橘树,自我去舅舅家就见到过,虽不是很高大,却年年都会结果子,或许是品种不好,果子很酸涩,不好吃,皮的味道倒是很好闻,尤其是还没成熟的青橘,用手指甲轻轻掐开果皮,汁水一下就冒出来了,清香又刺激。但做这样的事会被大人责怪,说果实还没有成熟就摘下,太不顾惜东西了。绿橘稍大,皮亦厚实,锃亮得像抹了油。山坡上年年红橘缀枝,人们往往用箩筐采。天冷下来时,墙角总是堆着一箩筐黄皮橘子,似乎从未吃完过,直接吃下去心口都凉得慌,就得想新法子。烧火做饭的时候,顺便把橘子放到火上烤一下,过一会儿拿出来时皮就皱巴巴的,很烫手,将灰掸掉,趁热吃里面的果肉。实在是不太好吃,又酸又苦,然而还是一直这么吃着,相比之下,烧甘蔗要美味得多。
离家不远处有条河,雨季来临时河水上涨,桥的拱圈也会被淹没,水从上往下坠落似瀑布一般,我从来不敢从上面经过,总觉得会被冲走。年年到那时就去底下的滩子捡鱼,鱼虾从拱圈上冲下来,人们拿渔网等着就好。我并不怎么爱吃鱼,就不太惦记渔网的收获,但看着鲜活的鱼儿哗啦一下倒在桶里,仍有满心的喜悦。雨水多了,平日里干涸的低洼就积成了小水池,我爱在浅水的地方踩水,也因此浪费过几双好鞋子,觉得对不住父母。
有一回看着一只凉鞋漂走了,我站在水中不知所措,怕水太深,不敢再往前走,只能干着急,后来是一个一起玩耍的小男孩帮我捡起来的。我虽不喜爱吃鱼,却喜欢看大人做鱼,小小的鲫鱼可以用来干煸,适当放一点油,锅底发出“嗞嗞”的声音,起锅的时候鱼尾巴都翘起来了,撒一点事先捶烂的红辣椒粉,就可以下酒送饭了。吃鱼的人有好几种,有的人能连肉带骨头吃下去,有的人是把鱼肉吃得干干净净,鱼骨头摆得整整齐齐,还有的人是怎么吃都会剩点肉。我是属于最后一种,老被大人说不会吃东西。村子里几乎每户人家都养了些猫猫狗狗,这时候小猫咪就可以吃到小鱼干拌饭了。
小时候家里养了只小花猫,后来生了好几个猫宝宝,有一只生下来就夭折了,大人把它放在箢篼[1]里抬出去埋了,并没有告诉小孩子,等到我们发现小猫不在的时候,难过了好一阵子。剩下的猫东送西送,最后只剩下一只,活到我念高中。送去表姐家那只白白的小猫,我最喜欢,后来听闻不久之后不知怎么就死了。
我曾带着友人坐在拱圈上,彼时正逢雨后初霁,远山残留的水雾随风移动,乡人在山坡上收玉米秆。白天干活,女人做的大多都是灶台边的事,男人要去地里收玉米,背上都是玉米叶划的印子,火辣辣地疼。没有甘蔗吃的时候,吃玉米秆是可以解馋的,很淡的甜味,也一直记得。对面是望不尽的河流、山川,看起来很遥远,好多也是走过的路,尤其是最远一带的山峰,绵绵不绝,和大人看望亲戚时去过好多次。总记得山顶上那户人家,他们家门口有一棵很大的黄角兰树,树上还系着许多红布绸子,大人说,那是有孩子认了树木做干娘,以祈求能够健康成长。
我喜欢那棵树,也羡慕住在山顶的人,想着他们能看到很远的地方,明明也是一样住世的凡人,相比之下我只能看到平平的田地。长大后大人还说,我小的时候就很会认路,走过一次的地方绝对不会忘记,下一回再去,就问问妹妹走哪条路,我一定认得出来。再后来,乡村公路修得方便了,人们就不大走路了,曾经觉得走很久都走不到的人家,汽车很快就能开过去。住在半山腰的老夫老妻,或许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,年轻人又有谁会守着山坡过一辈子呢。
[1]音yuān dōu,用竹篾等编成的盛东西的器具。
无话可说的相见,不如不见
儿时可以互相安慰的人,再见面时已经很生疏了,很多时候干脆只是打个招呼,言多了,彼此反而尴尬。
刚回乡时,家里很久不住人,且不说收拾屋子,电路、热水器、灯管之类的都多多少少有问题,经过一一查看后,再找人来修理。忙了几天,还有卧室的锁和厨房的抽油烟机没换。电源的保险丝很容易烧坏,跳闸是常有的事,晚上一开空调电就不足,灯都开不了,两晚上都是黑灯瞎火睡的。做饭更让人头疼,光是那口锅就刷了半天,铁锈厚得难以想象。最令人想不到的是,将近十年的泡菜坛子都还在,里面的酸菜不知道是什么年头放的,当初离开时没有处理,坛子后全都生霉了,菜叶子已经腐烂,味道扑面而来,收拾了好久才洗干净。弟弟还在念高三,补课刚结束,我看他很多衣裳都有一股霉味,想来是从来不知道用滚水烫衣服,件件都得拿出来狠命洗晒。看着他老大不小了,生活上的事还理不清楚,心里也焦急。
几日后是亲婆的生日,再过几日到了七月半是表弟二十岁生日,看样子要大大操办了,生日后表弟要入伍,践行还得去一趟。爸爸那边,几个伯伯那儿也都没去,还不知道排到哪个日子好,再过些时候农忙了去也不好,走亲戚也得挑别人空闲的时间。感觉真累人,小时候多好,背个书包带上作业就去了,什么都不用管,没有那么多客套。现在不是走亲戚,是送人情。我母亲很不喜欢走亲戚就是这个缘故,乡里人一年到头挣不了多少钱,大部分都拿去送人了,你送我我送你,每家每户摆酒后都要算账,看能不能收回本。以前的人比较盼望吃酒,因平日里伙食不大好,一个月内难得吃到肉,谁家要是摆酒,就肯定有好吃的,能去的人绝对是拖家带口,必定要把礼金吃回来。小时候被大人背着去吃酒的机会挺多,渐渐就不稀罕了。住在城里就少了这些麻烦,实在要请吃酒也去外面吃,不带回家里。
做寿时,按乡下的风俗,亲戚提前一天就来了,从中午开始,大家就帮忙做菜。头天晚饭吃的是家乡的特色——臊子面,算是寿面。
像这样大的寿辰,家里会杀一头猪,不去外面买肉,头天都是吃这些的,好的肉留着第二天做“九大碗”。我坐在堂前记礼簿和回礼,白糖五斤酒两瓶之类的,回礼是一方帕子一包烟。一页一页礼单翻过。“亲婆”是姨妈的婆婆,八十大寿,我得叫“亲婆”。来得早的女眷在灶头帮忙烧火煮饭,切白肉调蘸酱,边做活儿边唠家常,谷子打了多少挑,隔天下不下雨等。
过大寿不易,谁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下一个十年,满堂宾客如院前的桑叶一样欣欣然,堰口田的、柿子湾的、崖高头的,都来了,远的要第二天才能到。我一度好奇:姨妈是怎么将那么多亲戚记住的?她也没有拿专门的本子记录,脑子里一想,手指头一掰,按照地名就把该来的亲戚算完了,如此才好安排饭菜,不至于太多或者太少,此外更要记清楚的就是谁家送了多少礼,下次有机会得原数补上,不然就是礼数不周全。大概也只有这个时候,大家看起来都是欢喜的,互相置气的夫妻虽然不坐一条板凳,人前也客客气气。暮色中,饭碗的声音碰得叮当响,小儿女嬉戏于堂前。
◆ 上图:乡下做豆花。每次看到就不由得想起些什么,虽然没什么关联,但令人心安。 ◆ 下图:日落时分,站在舅舅家楼顶上,望着远处的山,感觉自在而惬意。
乡下走亲戚很容易遇见故人,以前关系再好,现在也只是简单问候,寥寥数语后各自离去。碰到儿时的玩伴,俩人坐在屋檐下闲聊。空气里都是烟火气息,土灶烧火烟大,有点呛人。他在昏暗的灯光下抽烟时,我真没认出他,看背影,以为是个中年男子。和家人闲聊时,我听过他的一些近况,好像已经说了亲事,是相隔不远的女子。这些年,我们都经历了什么,大都各自隐藏着,又透露些许,成为与对方一点谈资,不至于冷场。那一别之后,我们没有再见过面,后来从家人口中得知,他媳妇已经有了身孕。像这样的相逢,在回乡时经历了许多,儿时可以互相安慰的人,再见面时已经很生疏了,很多时候干脆只是打个招呼,言多了,彼此反而尴尬。
“人生宛有去来今,卧听檐花落秋半。”晚间的乡下很冷,风灌进脖子,冷得发抖,心里想起龚自珍这句诗。我们每个人都在忙碌地向前,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和情感拿给过去消耗。所谓的怀念,不过是,疲惫极了在树下休憩,偶然看着树荫里落下了一点星子,也不知道那是花还是光,又或者什么都没有。这些我都是一清二楚的,也很少有可惜的心情,如同站在槛内玩耍,看着门前的人来了又去,一遭又一遭,偶尔有能说上几句话的,又或者进来喝杯水,更多的只是淡淡望了一眼,不久就忘了。这样薄凉的姿态,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,可深情确实是不能勉强的,这是我对人世的歉意。
想起废名《桥》里的《窗》中写到:“这个梅院通到鸡鸣寺的观音堂,小林起初只看见有一扇门,不知有观音堂,这门却给了他一个深的感觉,他乃过而探之,经一走廊,到观音堂,细竹在前院梅树底下玩,他则徘徊于观音堂,认识佛像了。”又如“他仿佛什么都得到了,而世间一个最大的虚空也正是人我之间的距离,咫尺画堂,容纳得一生的幻想,他在这里头立足,反而是漂泊无所,美女子梦里光阴,格外的善眼天真,发云渲染,若含笑此身虽梦不知其梦也。”
我像是书里的小林君,忽然地又被抛回故乡,人还是以前的人,景也没有太多变化。漂泊无所,却是数十年如一日,没有什么改善。旧日家中常飞来燕子,没见过它们落地,一直都是很客气的样子,为此家人也很喜欢。但若我将自己比作那寄居的燕子,家人听了会不喜欢,女子要宜室宜家才好,这是他们的愿望。
报答师恩最佳方法,就是心怀感恩
雨落空山,那时候我如何想得到,原来这也是师父走过的路。
这一阵子雨水多,晚间入睡,总能听到流水声。
舅舅去世,表姐又要生孩子,弟弟考上了想上的学校,母亲把故乡的房子也装修得差不多了。
一转眼,黄瓜架也快败了,四季豆没有之前的好吃,老了后茎多得很,藠头好吃,可这里的吃法是不吃叶子,或许不知道藠头炒酸菜是多美味吧。秋海棠仍旧开着,她们似乎喜欢阴冷的地方,晴天就蔫蔫的,沾了水后灵气十足,像伶俐的小姑娘。
昨晚在师父房里翻相片,看到了伍师爷年轻的时候,那时他刚刚改装,回家探亲,和一家子在土屋前拍了照片,长褂、庄子巾,整个人清瘦俊朗,家中姊妹们都穿着小西装样式的翻领衣服,梳着辫子。人很好看,眉眼分明。
完全是看电影的感觉,有一张在家人的全家福,妻子很温婉,穿着红色的呢子大衣,头发烫得蓬蓬的,显得脸很圆润。年纪稍大的女士是妈妈或者婆婆,着黑色旗袍,胸前挂着珍珠项链,身量比年轻女子还纤细许多。两位男士都很书卷气,戴着圆框眼镜,孩童被母亲抱在怀里,十分可爱。多年前在外公祖屋前,我们一家人,站的站,坐的坐,也照过一张类似的相片,屋门口水缸里落满了竹叶,土墙因为年月久远脱了土,露出了里面的竹片子。
吴师爷一直都很精神,她人高挑,在人群中一眼就被认出来了,模样也没有明显的变化。江师爷的白胡子很抢眼,其中一张,他在院子里精神洋溢地站着,侧身笑眯眯地对着镜头,简直就是活神仙。那时候山上经常下雪,所以好多雪景,师父穿着藏青色的棉袍,围了个白围巾,看起来比现在胖。他们在雪地里打雪仗、练剑,当年都是很年轻的人。也有在五洞天弹琴的画面,略刻意,或许是专门为了做纪念拍摄的。酒场的相片不多,其中有一张,师父靠在阳台的花盆边,身后的山是虚的,光线很明媚。几年前我曾路过那里,无意中听到墙内有二胡声,很凄凉,驻足了很久。雨落空山,那时候我如何想得到,原来这也是师父走过的路。她在上清宫的纪念较多,好几张穿的白衣,梳了发髻,没有戴头巾或帽子,周围很多月季,也有绣球花。记得她曾说,那一带黄花菜极多,以前几乎每天都吃炒黄花菜。
我也是看到图片才知道,斋堂门口那盆令箭荷花正是从酒场带回来的,一花一草都这么有年头。此外还有九寨沟的水、庐山的瀑布、台湾玉尊宫的雕花、衡山的石头、泰山的石刻、白云观道学院学生的合影、紫霄宫的屋顶。天南地北的事,大多是出游、访学。
我母亲爱拍相片,我和弟弟从小到大的图片她都收藏得很好。过去的人很看重照相,家里有人过生日的时候往往要去照相馆拍照,摆着郑重其事的姿势,老式照相馆里有印着风景的背景图,拍下来有些失真,但有很独特的色彩感。以前是胶卷相机,拍完就没有了,用的时候很珍惜,现在大都用数码相机,不满意的可以删除,储存也很方便,直接存在电脑里就可以,但我还是喜欢相片洗出来的样子。毕业的时候,曾和好友在校园里拍了一组纪念照,全部都洗出来了,互赠为念。
或许是知道,日子去而不返,不得已用这样的方式做个念想。
生活青睐有准备的人
“愿你此生有树可依”,也想起这样的祝愿,是从前说给别人听的。
(一)
回乡前,师父装好了首乌和黄精,让我带给母亲煲汤。我原本觉得并没有什么能捎带的,山里有的乡下也有,住在城里时没有的乡下又有。
下午到了市区,表哥来接我。路上自然说到我出家的事,起先他并不知道,只是说姨妈谈论起我的时候支支吾吾的,没有交代清楚。他没有说支持或反对,只是不能理解,好好的女孩子做什么不行。“哥哥,你以前,也有过自己想做的事吧?”我看着他开车的背影,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是问了这么一句。他似乎明白了什么,叹了一口气:“却成了今天的样子。”我知道他的压力,上有老下有小,最难的是自己还没足够长大。
好多人似乎都是这样,明明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,就被生活推到了某一步。对于这些寻常事,我并不擅长宽慰,也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。平凡人的生活就是这样,苦乐夹杂,挣奶粉钱的时候觉得苦,看着孩子笑的时候又觉得自己饿两顿也是值得的;看着孩子不成器时很生气,等过了些年孩子要结婚买房的时候还是不遗余力地掏出家底。养生丧死无憾,这是圣人说的梦话。
舅妈家门口的路,还是原来的样子,左边种着桂花苗,右边是梯田和菜地,菜地边上有一棵槐树。地里搭着瓜架子,有许多花。一时想起那些少年时候的妄言,也终于如云似雾。只是睁眼看见这从容的河山,月落星隐,瓜藤牵缠,还是没有徒然经历一场。“愿你此生有树可依”,也想起这样的祝愿,是从前说给别人听的。
走到门口,哥嫂跪在草垫上迎接来往宾客,频频下跪。母亲坐在洗衣桥边的凳子上,头上戴着长长的麻布,我们并没有说上一句话,只互相点了下头。在车上时,一直觉得自己是没有眼泪的,但听到舅妈说:“你大舅临走前一直念叨着你。”还是忍不住放声哭泣。三个头,一炷香,一直念着“太乙救苦天尊”,希望舅舅走得自在。
从灵堂退出来后,母亲为我戴上孝帕子,这是我第一次戴孝。
道士们敲锣打鼓,几个孙儿轮流跪灵,孙儿的眉心点了红,看起来像画里的人,白帕子把头发都包起来了,头上还戴着一个用纸缠着竹子做的简易的冠子,和周围的人都不一样,脸型被拉长了许多,乍一看都认不出来。
堆红苕的空屋子里放着几匹麻布,吊唁的人陆续到来,家里的女人还在急急忙忙扯孝布,扯孝布有尺寸标准,不同的亲疏关系有不同的规格。有一种说法,孝家戴的帕子拖得越长越好,将来能发大财。这个说法有些滑稽,本来兴旺发达是很值得高兴的事,但寄托在刚死了的亲人身上,让人觉得不悦,如此情理自然的事也染上了人的私心。
◆ 往事不可追,舅舅已葬于这样的山水中。我也只能告诉自己:这终究是个好去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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屋里就我和表嫂,没有尺子,就用拇指和食指比对,撕下来多少有些出入。后来我才发现,屋子里原先有的一张木头床不知道搬去哪里了,记得我小时候,舅舅很喜欢睡在上面,说比楼上凉快。窗外的细竹倒一直没有被斫去,还有窗户上的蜘蛛网,舅妈割猪草伤了手时,曾捻下来包伤口,说可以止血。现如今还有蜘蛛寄居在那里,辛勤地织网。那张床下面常年堆着黄皮南瓜,像从来就没吃完过似的。之前屋子里还停过寿材,我记得刷漆的那天家中还请了客、放了鞭炮,寿材上面写了“寿比南山”四个大字,红色的纸张。听说刷漆刷几次也有讲究,总之提到生死,规矩就多起来了,但一到撒手人寰,其他的人又都只能急匆匆的样子,做不到想象中的那样周全。
我和弟弟坐在一边儿休息,看着满堂宾客说说笑笑。桌上大鱼大肉,大家也都吃得很开心。舅妈强忍着悲痛招呼客人,收礼,回礼。看着这一切,我和弟弟相对无言,似乎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可叹可悲。乡下过世和过寿一样,吹吹打打。眼泪毕竟只是一时的,也只是这样。我最美好的童年,都是在大舅家度过的,我所写的关于川南乡村的文字,大多都和舅舅家有关。又是稻田幽幽的季节,田坎边苞谷须颜色也深了。但舅舅看不到当年的收成了,他一生守着乡下的土地,最后埋于青山。终究也是个好去处,我只能这样告诉自己。
(二)
第二天早晨卯时上山,乡下的规矩,外公还在,棺材不能抬得太早。舅舅是因病过世,他得病的后期住过一段医院,肯定很痛苦,后来回家休养,人愈发消瘦了。小时候总觉得他很高大,身板结实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回乡见他的次数就少了,直到有一天,忽然发现他那么瘦,是一只脚踏进黄泉的人。记得很小的时候,隔壁有人过世,他还帮忙抬过棺材。今朝我抬人,明朝人抬我,一个村的人似乎就是这样。很远就能听见田埂上哭丧的声音,大多时候并不是人哭的,是请人放哀乐,哭腔很重,听不太懂唱了些什么。自幼我对这些事就很好奇,还曾问过大人,他们告诉我哭丧也很有讲究,什么人请的乐,放的内容就不一样,比如哭爹妈的同哭伯伯伯娘的,唱词是不同的。
开棺的时候我没有上前看,听说身体仍旧是浮肿的。封棺时,长子捧灵位,送葬。棺材又叫“方子”,抬方子的叫“八大金刚”,起棺前孝子敬酒礼谢之。媳妇们和亲友跪在后面,一路跪拜相送,媳妇们哭得最厉害。
舅舅被葬在汪桥,观音菩萨像旁边,并不是多大的地方。为什么叫“汪桥”这个名字我并不知道,但那里有桥有河水,新坟就在桥边,远远就能看着那座观音像,披着长长的红布,桥的另一边还有土地公土地婆,桥墩是形态各异的狮子头,涨水时会被淹掉。
汪桥的水也许隔了好多世,仍旧如常,昼夜不息,又或许某一天山移河改,一切尽成尘埃。天上星辰点点,勤表姐不禁感叹,在城里再早起来,也闻不到这样的土腥味儿。不远处就是住家户,有人也探头出来看,但没有走上前来。我很想再走前去一点,亲友却提醒我该回去了。隔着青冈树影,看着锄头在挖土,一抔抔落下去。归途不能走原路,和嫂嫂们一起从“遇见滩”转回来。“遇见滩”的水略微浑浊,那个建在桥边的打米作坊已经不见。从前吃米不容易,要自己背着稻谷去打成米,还要过石墩桥,石头隔得很远,我每次都要跳过去,好在下面的水不深。大人等米舂好,小孩就在滩子上捉鱼,不远处还有妇人洗衣服。
一路上媳妇们要“采青”以示哀思,取青枝绿叶之物带回堂前,再焚纸烧香磕头。回来时大家心情都缓和了许多,天上疏星点点,月色稀薄,说着大舅生前爱吃的食物,稻谷、玉米、丝瓜、茄子、辣椒、豆子,都是这个季节的。我想起之前在舅舅家吃茄子,很嫌弃茄子皮,他就对我说,茄子皮吃了才不被蚊虫叮咬,后来知道那是要孩子爱惜食物,换了这样有趣的说法。他爱吃辣椒,但从来不放味精,说太甜了黏嘴巴。
有些路已经不认识了,乡里的老人说,年年涨水,冲走了土,山坡就没了。路过许多熟悉的人家,都荒芜了,草深树大,院子里青苔很厚。不知道哪户院子里种了紫薇,一树亭亭,还没到最好的花期,所以只开了薄薄一层。天慢慢亮起来,薄雾的清晨里,嫂嫂们手里拿着青枝绿叶,拽着孝帕子,走在前面打露水,豆子长得很深,叶子又挠人,好在穿了长裤。勤表姐说,想要摸摸丝瓜的感觉。五姐笑她是不是今年没吃过丝瓜。勤表姐一脸嫌弃说:“城里丝瓜光溜溜的,乡下的丝瓜包包拱拱[1]的。”
民间做道场和庙上有很大区别。灵堂供的是太乙救苦天尊,堂外主位是玉皇大帝,另有三元三品三官大帝[2]、土地等神祇,皆是手书,很干净的正楷字。也烧文疏[3],但文疏筒子小很多,不能拆开,所以不知晓道士们用的什么文案。乡里做道场有佛、道两种,大舅去世做的是道教,墙上的符纸上盖了道经师三宝大印。他们念的经我不太听得懂,敲锣敲得太用力了,非常吵闹,但东西准备得很齐整。
念经就在棺木前,摆经书的桌子是以前用来吃饭的,不知道是不是舅舅生前亲自上漆的那张。想起他喜欢吃炒豆子,炒好的黄豆,撒点木姜菜,再打二两酒,秋收的时候,桌上经常这样摆着。我偶尔会偷偷抓一把豆子咬着玩儿,但很嫌弃豆子那么硬。
到了复三[4],亲友要送孝家白糖和白糕,具体是个什么乡俗,我并没亲眼看到,是后来听母亲说起的。
离家前一日的下午,光线明亮,隔着窗帘,也能看到一片金黄。屋外是一排香樟树,对面就是学校的教学楼,到了课间,孩子们嬉戏打闹,也有女孩子手牵着手在树下闲聊。树林旁是老式的职工宿舍楼,深灰的墙色,窗户都生锈了。那个爱写书法的老先生,在阳台上看报纸,我还有幼年时他赠予我的一幅字,粗糙的元书纸[5],写着“凌云壮志”四个大字,他大概并不记得了。“春未绿,鬓先丝,人间别久不成悲。”依稀记得,有个灯火稀疏的清晨,赶早班车去学校前,也读到此句。
[1]形容食物表面不光滑,疙疙瘩瘩的。
[2]此指掌管天、地、水三界的神。
[3]指各种法会、法事之上,凡人祈求于神仙的文函。
[4]死人埋葬三天后,家人招魂祭奠。
[5]又名“赤亭纸”“谢公笺”,竹纸的一种,产于浙江富阳。
看透了生死,也就看清了希望
在茶馆里,茶并不是很重要,都是用的粗茶,比如苦丁茶、青茶,一茶一坐能混上一天。
雨中山门清寂,居士们在小屋帮忙裁冥衣,檐下大雨如帘,兰草和茶树经了雨水,叶子透绿。这一场雨来,才真正觉得夏天要结束了。蜀中的天,立秋后早晚就凉了,居山中更可终日着长袖。给舅舅封袱子、冥衣,虔具冥财十二封,冥衣三套,于中元节烧化。
冥衣是用水蓝色的纸裁的,平日里有居士会来帮忙,褂子、裤子、鞋子,是一套的,很考究手艺。小时候在花圈铺里也见过冥衣,要更花哨些,道观里做得很清雅,没有过多的装饰。衣裳做出来后还要粘扣子,鞋子也做得很立体,真像做小娃娃衣服似的。有一回师父还做了一个装冥衣的手提袋,版型和配色都很好看。
舅舅去了将近一年,我并没有梦见过他。“今逢中元化帛之期,外侄女某某人虔具冥衣三套、冥财十二封,上奉故舅父某某老大人冥中收用,天运乙未年七月十一日化纳。”我在包好的冥财上这样写着。死者刚走,生人或许还有许多哀思,但久了也就不觉得了,依旧言笑晏晏。但每年人们还是做着同样的事,以表达某种寄托。我们对死亡还抱有某种希冀,愿逝者去的是一个极乐世界。
烧钱纸和衣裳都是在晚上,有名姓的和无名姓的要分开,不能混在一起,更不可以随意翻动,怕把纸张翻坏了。烧纸这个事,说来也愁,现在外面大多用再生纸,这样的纸不干净,杂质很多,我们道观每次都要去好几家纸火铺对比,力求买到最好的纸。这样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,但偶尔我也会想,要是所有的寺庙都用原浆纸,也是很浪费资源的事,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
如今乡下还时兴给过世的人烧纸钱,我去镇上的钱纸铺看过,袱子都是打印好的,人们买回去自己填写名字、日期。小时候家里也会这样,但我没有写过,这些事通常不让女孩子做。我有个舅舅,早年开了花圈铺,专门做花圈、纸钱、坟飘[1]之类的东西,我在他家寄住过一段时间,还记得花圈上彩色的纸花是要用糨糊一点点黏到白色的花圈上的,一个花圈也要费时许久。小时候不认识“奠”字,还是在铺子里学会写的。糨糊刚做出来时还挺好闻,放了一天后就有一股馊味,铺子里几乎每天都会有剩下的糨糊,我对那个味道记忆尤深。钱纸上的花纹,是用一种特有的机器压出来的,但并不太记得机器具体的样子。
花圈铺屋后有一棵很大的重瓣木芙蓉。同一条街上还有铁匠铺,里面主要是卖菜刀、镰刀、弯刀,门口一直放着一块磨刀石,月牙形的,被磨得锃亮。旁边还有茶馆、照相馆,赶集的时候格外热闹。按我家乡的说法,上茶馆喝茶,叫“喝板板茶”,总有一种很不好的意味,说这话的人眼神怪怪的。听大人说,似乎是茶馆里请了年轻貌美的女子掺茶水,那么喝茶就有了脂粉味,大家要当笑话说了。大人一般是不让小孩子去茶馆的,怕学了那些不正经的习惯。在茶馆里,茶并不是很重要,都是用的粗茶,比如苦丁茶、青茶,一茶一坐能混上一天,去的人大多数是为了打牌。长大些后,我就敢在茶馆门口逗留了,仔仔细细看了里面的人,并没有什么年轻女子,负责茶水的是一对老夫妻,他们在屋檐下烧水,十几个煤炭炉上水壶咕噜噜地响着,不一会儿就要倒一瓶出去。
现在丧葬的业务也和以前不一样。以前花圈铺主要负责卖一些丧葬用品,而这几年流行起一条龙服务,就是从死者过世,到超度法事和入殓,铺子里可以一手代办,不过费用很高。做这个行业其实并不容易,敲打唱念、写写画画,都是一整套的手艺,每个人做出来水平也不一样。故乡称这部分人为“道士先生”,这些人的手艺有很严格的师承来历,也有一个固定的圈子,还分了佛、道两派,从丧礼的形制上可以区分出来。
上次回乡时,我特意去老街走了走,以前那些铺子早就关了。花圈铺易主多年,土墙上用白色粉笔写了“花圈铺”三个字。门口堆了许多干柴,还有一两筐红辣椒,小孩子们在空地上玩耍。那样破旧的房子,什么人家还住着呢?后来,我也没有往前走,不知道木芙蓉是不是还在。
[1]上坟时挂在坟头的一种纸钱。
吃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
“布裙荆钗,亲操井臼共百年”,美丽的传奇下要铺展多少悲苦的底色啊。
腊月二十二,和师父们去上坟,此地风俗,上坟都在年前,说是打春后不能动土。幼年时有过上坟的经历,成年后就少了,记忆里也有许多值得记录的事,却没能写一写,好多事都是忽然想起有那么一出,才晓得那时候也有过那样的事。
头天有雨水,到傍晚都雾蒙蒙的,师父还抱怨说,杨师父算的什么日子,要是遇到下雨,路多难走。没想到第二天雨停了,虽然仍是阴阴的,但刚好适合爬山。我们一早就出门了,师父拿了厚一点的毛巾垫在我的背上,说是一会儿要出汗,不能湿了里面的衣服,不然要受凉,果然后来出了一身汗。香烛、纸钱、供果、砍刀、弯刀,背了几大背篓。
到上清宫时,朱师父和刘师兄正等着我们,然后一群人往师爷坟头去。那条路走的人少,堆满了落叶,冬天里的树林比较萧条,看上去就是树干、树枝,坟地里荆棘丛生,枝叶都带刺,要边走边用砍刀清理道路,祭台上也长满了厚厚的青苔。祭三杯酒、一对蜡、一炷香、坟飘,然后烧纸钱,磕头。山上的坟除了出家人,也有在俗人的,看到坟墓荒凉无人祭奠的,我们也会烧一炷香。给土地烧了香烛,将孤魂等众请来普同供养,有人管无人管,都来领受。一路上听师父们说过去的事,如某某师爷是师父出家时见过的,性格如何,还有某师父,去的时候还很年轻,以及某师爷,当年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出家,还带了田产来的,出家如同出嫁,家里备了整套的嫁妆抬到山上,让人觉得从前的人身有豪气,满身的华丽,又秀丽又江湖。
上清宫旁边有黎师爷的坟墓,记得很早以前我来这里,误打误撞就到了她的坟前,那时候还是野棉花开的季节,周遭一片浓浓的紫色,很瑞气的样子。当时我仔细看了碑,刻着正宗全真龙门第几代弟子云云。傅师爷和江师爷的坟是挨着的,尤其记得碑上面有“丹台碧洞”四个大字,后来我才知道,这是龙门派的分支,我们山上的现在大多都是这个支流。源自清代的时候,一个叫陈清觉的祖师,进士出身,带着师兄弟从武当山来,修复了明末时被战火焚毁的宫观,大阐玄风。而今古黄帝祠里仍供奉着历代先辈的牌位,历历可见。
一位师兄告诉过我,降魔石周围还有清字辈的坟,但我并没有得见。那地方视野极其开阔,坟前很敞亮,种了两棵柏树,已经长得很高了,树旁还有石桌、石凳。靠在栏杆上望去,青山如屏,绿竹摇曳,果然洞天福地。我们在坟前烧纸,听师父们讲以前师爷的事,近的三五十年,远的到民国,听起来觉得杳然,然而竟然就在我们身处的此处,往昔曾发生过那样许多事,听着像史书。
前些天在山上砍荒,阴冷的天,劳作后满身是汗,头发里都是尘土和树渣,背着砍下来的树枝去倒时,看了看自己的双手,如同老妇的手。站在山坡上,闻到很清香的味道,原来身旁有一株白梅,白梅的后面还有一株红梅,那棵梅树十分高大,打了许多花苞,可想开放之时定如红云片片。站在萧条的坡上,想起故乡,那时候,桃花枝头的念想都还遥遥可见。而今,深处在这样踏实的俗世里,却冠了方外之人的面子,想想,也觉得颇有意思。我将少年时候的梦亲手打碎,又细细拾起,痛苦地重构内心所希求的世界。也想起幼年时随大人进山捡柴火的往事,干竹壳、杉树枝,都是很好引火的,而彼时只是玩耍的心情,看到大人龟裂的双手,还不懂苦是什么。还有故人曾对我说过的世间忧苦,在从前都是很模糊的印象,记得当年听《火焰驹》,里面有一句“布裙荆钗,亲操井臼共百年”,美丽的传奇下要铺展多少悲苦的底色啊。
◆上清宫中的建筑、景物。关于上坟,有许多值得记录的事,却没能写一写,感觉有些惋惜。
眼见大年初三就要到来。从遂宁回来后,师父带我去高裁缝那里量了尺寸,选了料子做道袍,年底了,许多料子都没了,将就着用了比较薄的布,三尺八的长度,大概是要到脚踝的样子。又选了云袜的尺寸,十方鞋和青鞋是先前就备好了的,混元巾也有,子午簪师父托师伯做的,我头发不多,要的小号,不知道是什么样子,也许是如意,也许是葫芦。忽然想起一个事来,有一天听一个出家多年的师父讲,她出家时才刚成年,到庙上时师父都不忍心,说太小了,改装时师父流泪了,感慨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啊,女娃还那么小。而我在前二十几年里兜兜转转,最终也走到了这里。这几年,发生了这许多的事,到如今,我实在心怀感激,当初断了成家的念头,若非那般,此时我是有悔恨的。
他日故人能忆我,青衣云履埋枯骨。想起从前写过的句子,今时看来,内心已经不觉得可惜,只有更多的决然。
青山遥相望,每个人的生命各有轨迹,实在强求不得的。
只谈经验的人,都在自我催眠
在闹哄哄的巷子里,人挤得走都走不动了,不得已抬起头,看到不远处黄灿灿的菊花,心里有某种喜悦。
故乡把不住在乡下的人叫“街上人”,说出来有一种向上扬的调调,似乎是说这部分人很有福气,不用亲自劳作也能吃饱饭。在乡下读书的学生也分外羡慕街上的同学,因为他们不用很早起床,更不用走泥泞的路,受许多的风雪,脚上的鞋子永远是干干净净的,大人会给他们买好几双白色的胶鞋,相反,住在乡下的孩子大多只能穿军绿色的胶鞋,白胶鞋只有在搞活动的时候才能穿。
赶集又叫“逢场”,或者说“逢场天”,我喜欢这个叫法,有个词叫“逢场作戏”,不知道是什么文字因缘。
赶集可以买自己喜欢的东西,尤其是可以选到新鲜的蔬果,我一般会绕过大摊贩直接去卖农家菜的巷子,也遇到过一些不愉快的事和尴尬的事。小镇里看来看去都是那几个人,买菜也是,最怕遇到摊主是亲友,买完东西给钱的时候分外不好意思,收钱的人推推挡挡说不用啦,就这么一点东西。原本是很熟的人,去串门的时候也常摘点菜走,但在集市上遇到了,不给钱就不成体统了。那个菜市场边有一栋老房子,每户人家的窗台上都或多或少摆着几盆花。深秋的时候在闹哄哄的巷子里,人挤得走都走不动了,不得已抬起头,看到不远处黄灿灿的菊花,心里有某种喜悦,像是忽然被抛到了此处,跟着众人看了一番热闹。
买了一段时间的菜,我并没有学会砍价,仍旧是人家说多少就是多少,但多少也积累了一些其他的经验。譬如,冬天下雪后的青菜更甜,也容易煮软;如果买到好几家的萝卜都是空心的,就说明年头不太好,这一年也就这样了,很难吃到更好的;芹菜不打药根本种不出来,连农家自己吃的都要打药,只是放得少一些罢了。现今城里的人都追求不打农药的蔬菜,说吃起来健康天然,但要知道这并不容易,我问过家里种菜的亲戚,他们都说不可能,比如白菜,如果不打药,叶子就被虫子吃完了。我对农药和化肥这一类的东西倒并不深恶痛绝,现在还能记得,儿时看见大人用化肥,心里是有感激之情的,因为可以多收些粮食,后来也不知怎么了,这些东西都被说成不好的。
有一天,落雨兮兮的,我带着弟弟赶集,不对,是弟弟带着我赶集,回来的路上他开始教训我,说我一点贡献都没有,不仅出门忘了带钱,由于我叽里呱啦的,直接影响了他采购的速度,他正常的路线被破坏了,以至于居然忘了买葡萄和鸡蛋。好吧,我认错,他不仅不消气,反而一脸无可奈何地说:“看你那傻不啦叽的样儿。”那天还买了桃子,砍了五毛的价,实在觉得人家下雨天背来不容易,不然讲低一元也肯定能行。青菜都是些收季的,比较老,像是豇豆、黄瓜、茄子,都不如前段时间好吃,竹笋还太嫩,莲藕节很小,想来不太会好吃。
◆ 集市上售卖的莲蓬。关于赶集,许多故事在记忆里变成了一种永恒。
翻看旧时日记,有许多都和赶集有关。如:
“天微微亮姨妈就来敲门,带来刚摘的黄瓜和豆角,然后匆忙回去,说今天地头的豆子该扯了。乡下做活都是赶早的,早些就不晒。弟弟上高三,补课才结束,今日回来,我们一起收拾屋子。等下联系人调钢琴,找一找乐谱什么的,不晓得哪里去了。今天初三,逢赶集。”
“逢赶集,买了些蔬果,有很大很干的红枣,阿姨说妹妹你尝一下,人家都是回头问着来买的。试了一个,果然好吃,要了半斤。午后读读书,看看竹筒里的花,安睡。”
“上午赶集买到的很漂亮的藕,是今年入秋后吃过的最好吃的。”
“赶集的天,诊所开门更早些,这样从树下走过。”
“惊觉今日是赶集,赶紧出门买菜,都快散场了。买了点小芹菜和白花藕,藕是最后剩的几节,不太好看,摊主看出我的迟疑,拿刀去了皮给我看,说妹妹你看嘛,好得很。卖树苗菜苗的摊子上有卖杉树苗和水仙球的,我要了三个花球。闻得水仙消息,真是要年底了。”
“雨天的早晨,还是像天黑了一样。赶集,顺便吃点稀饭和小笼包。”
……
故乡是逢三六九赶集,按照农历日子算的。周边的一些镇子会错开,或一四七,或二五八,摆摊做生意的人活动于几个镇子之间。
赶集是有定数的,然而街上人平日里总要买东西,不能每次都那么巧逢集买完,衣裳鞋袜、油盐酱醋之类的还好办,有固定的店铺,但遇到青菜一下子吃完了,就得立马出门买,所以镇子的十字路口就有几个固定的菜摊子应运而生。我刚回乡的时候,并不怎么知道物价,有一天,到家已经很晚了,屋里又什么菜都没有,只能去十字路口看看,有两个阿姨守着菜摊子,摊子上有一袋菌子,金黄色的小菌子,不知道是什么品种。阿姨和我说要八块钱一斤,对比城里的物价我并不觉得很贵,买完后也挺开心,口感还不错,但过几天再去买菜的时候,才知道那天买贵了好几倍。这并不是很大一件事,但当时我知道真相后心里多少有些难过,从此也再没去那个摊子买菜了。她隔壁的那个嬢嬢人就很好,时常会摆点干豇豆、干白菜、酸菜、盐菜等,价格也不贵,我去了几次后,她知道我爱吃这些,还会专门给我留着。
这些都是永远不再相逢的往昔。
没有天经地义的事,只有懒得思考的人
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抽离地活着,并不是不喜欢眼前的一切,它们都很好,但我知道,这些并不是我最想要的。
母亲说,要搬家了,我得回去,那堆书总得自己处理。
上山后,连进城次数都有限,六七个小时的大巴车,坐得很难受,只能看看窗外缓解不适。田里稻谷已收,草垛成行,再生稻冒出了尖,浅浅的绿。远处有一白座塔,破败不堪,野草顺塔而生。到了市区后还要转乘公交,再坐班车去乡下。
到家后,一直下细细的雨,在旧房子煮饭吃,一路散步到新家。田野边有竹叶花、蓼子草,楼下有美人蕉、桂花。家门口是一口池塘,池塘边有人在钓鱼,几枝木芙蓉娇憨可人。新家还是在小镇上,母亲喜欢,空气好,亲友也都住得近。他们那一代人,都有落叶归根的念头,无论在外面生活了多久,过得如何自在,始终认为人老了要回故乡。平日里提起亲友,也说不上有太多的情分,但人上了年纪就思旧,以前觉得不太好的事情也会逐渐原谅。相反,我和弟弟都不觉得有必须回故土的理由。
有些旧的纸笔,都放到了新房子。午睡起来,蘸墨写几行字,对面中学时不时有铃声响起,人还没有完全醒,像回到读书时候,寒来暑往,人只是在窗下背书、做试卷,不知不觉中,香樟树就开了花,穿起碎花裙子。还有从前擦脸用的霜盒,面霜早就没有了,只是盒子太好看,不舍得扔,就一直留着。想写几个字,没有砚台,盒子就派上了用场,粉粉的,像楼下芙蓉花的颜色。房子简洁舒适,想到父亲、母亲以后会在这里养老,心中觉得踏实。
到了搬书那天,下着雨。大清早就起来,和母亲一起去买菜。剥了皮的竹笋,一块五一斤;韭菜,一块钱一把;白菜秧子,两块五一斤。早晨煮的稀饭,青海椒炒香菇和干豇豆,放了几根韭菜。桂花正是盛季,金桂、小黄桂,街巷里都是香气,母亲很喜欢。我陪在她身边,没有说什么话,每次都是这样,难得在一起的两个人,并没有太多话可说,她一开口大多是说某某亲戚的女儿结婚了,某某人生孩子了,说来说去还是劝我早点成家,我只能尽量不搭话,一说下去只会不欢而散。有时候我想,为什么不能一直和平相处,在芙蓉花下一起散步,在满是桂花香气的巷子里一起逛街。
又如在广东时,夏日晚饭后我们会一起到附近的山上消食,走到半山腰休息,与周围的人一起看灯火,有时候还会走到山顶,山顶上的大佛整夜都亮着光,佛寺周围点着许多花灯,我们缓缓走着,一盏一盏看过去。小时候她还带我去动物园,我们都很喜欢大象和丹顶鹤,彼此挽着手合影留念。曾经我们有很多的思念,我会在深夜里给她写信,然后又怕她太担心,一直没有给她寄出。她年年都惦记着给我买新衣服,问我冷暖缺失。后来我长大后就和母亲疏远了,她多少有些懊恼,思前想后不得其中缘由,以为是她待我不够好。是不是每个女子长大后烦恼就会多起来,被人告知必须奔着生儿育女去?这真是很奇怪,但对于父母而言,这是天经地义的事,哪需要很多的思考。我们在不提到婚姻的时候,相安无事,但一说起要独身过日子时,她脸色就不好了,最伤心的时候莫过于她怀疑我精神有问题,还说过许多不好听的话。我知道那是气话,自己也会赌气啊,说什么让她当没有我这个女儿之类的愤愤之言。后来厌倦了这样的争吵,就渐渐地少言寡语了。
新的书柜很实用,有许多格子,可以将书很好地分类。父亲说,就专门用来放书,书桌再置一张,靠阳台,整体就很好看。不一会儿他忽然又说,书柜没做好,还是该像家具一样买成套的,柜子和书桌分开来。我并不常住在家,看着眼前的一切,不知该如何搭话。一个人整理书籍,也用了差不多一天的时间,大部分书是和专业有关的,有些不常用的就想法子送人。屋里很安静,有好吃的食物,洁净的书本,雪白的宣纸,屋外有葱郁的树木,凡这些,都是可以慰藉人心的。但我所想的是,有一天,不需要这些,内心也能畅然。
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抽离地活着,并不是不喜欢眼前的一切,它们都很好,但我知道,这些并不是我最想要的。也正因为这样奇怪的性格,父母会很头疼,母亲曾一度想不通,说我小的时候那么乖巧,为什么长大后变得这么古怪。我难以解释,已经这样了,改也改不好,在最无望的时候曾负气地想,真希望他们放弃我,不要再对我有任何幻想。真的是负气的话,还好没有说出口,否则会很伤亲人的心。
“月光光,秀才郎。骑白马,过莲塘。莲塘背,种韭菜。韭菜花,结亲家。亲家门口一张塘,钓条鲤嬷八尺长。 鲤嬷尾拿来食,鲤嬷头拿来尝,栋心拿来娶新娘。八月十五啊,月光光, 阿妈同捱[1]拜呀拜月光。阿妈就讲捱滴呀,故乡就在莲塘。月光啊月光光,你照啊照四方。阿妈就讲捱滴呀,莲塘喺[2]捱嘅[3]故乡。”
天渐暗时,窗外还下了雨,我在屋里读书,读到上面这一段民谣。当时就已经预感到了,此后我回乡的时间会更少,今时写下这些,园中蜡梅初绽,我折了几枝养在书桌上,有淡淡的香气。这就又是一年了,别离实在是很容易的事。
[1]音ngái,客家话,指第一人称“我”。
[2]音xí,粤语,相当于普通话的“在”。
[3]音gě,现代粤语用字,相当于普通话的“的”。
别人以为的幸福,宁死不要
百年之间,我替不得她病,百年之后,她也代不得我死。于生死,众生无有可替代者。
上次回江阳,家门口两株木芙蓉娇憨可人。正是雨后,极目四望,烟水平远,细雨中尚有木樨的香气,田野边蓼花摇曳,依然故我之态。
彼时家中亲眷相聚,与母亲一起安置新家的被褥,收拾亮堂的厨房,言语间多是隔壁某某姑娘结婚生子,姻缘顺遂与否。屋内是明晃晃的光线,照着崭新的木制家具、壁画、窗帘、书柜,一派吉祥如意的景象。从生以来,命中似乎总是这样安稳的色彩,民间过年过节要写的吉祥话,诸如花开富贵、吉祥如意,于我似乎也都有眷顾,纵然这样妥帖,却只觉如彼天云。
那日雨后初晴,我于窗下读书,听着楼下孩子的嬉笑声,对面学校的铃声,想起经文中唱的“南辰光芒北斗明,犹闻窗下读书声”,想起幼年时的念想,诸如此生要如何如何,从前大概也想过会有这样的时候,而今又如同翻山越岭之人看回头路。
母亲温柔地唤我出门吃饭,我如闻梦中语,醒来深怀歉意,而无可报答。
今生我与她结了这段母女缘分,而纵然如此,百年之间,我替不得她病,百年之后,她也代不得我死。于生死,众生无有可替代者。余者,如悲喜,如哀乐,皆如是。苟或一时有人替代,来日自有承负,还于己身,无可逃离。然而这样的话,我不知道该如何和她说,说出来只会惹她伤心。我曾和她说,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,路始终是自己走的,你替我担忧这几十年无依无靠,老来孤苦伶仃,但我自己并不觉得可怜,我要可怜的,是这个身心自己都做不了主,在别人以为的幸福中了此一生。但她始终不能理解,这样好的生活,衣食无忧,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。这是没有办法和解的问题,即便说了许多年,都没有结果。
近来读《六祖坛经》,读到从前一带而过的段落。六祖圆寂前,集会徒众,言欲离世间。法海等闻,悉皆涕泣,唯有神会,神情不动,无有涕泣。“师云:神会小师,却得善不善等,毁誉不动,哀乐不生,余者不得。数年山中,竟修何道?汝今悲泣,为忧阿谁?若忧吾不知去处,吾自知去处。吾若不知去处,终不预报于汝。汝等悲泣,盖为不知吾去处。”六祖对子弟说,你们在山中学道多年,今日竟然还哭泣,做不到哀乐不入于心。读至此处,想起平生离别,心中亦不免感怀,然当时不舍,于人于己又有何用,不过徒增伤感。古人写过“望峰息心”这样的词,那是他从前未见过令他折腰的高山,所以不知世上还有广阔光景。名将美人,荒冢安在?周秦汉魏,帝业何存?
小寒已过,昨日到师兄处,见他瓶中供了梅花几枝。“白头来往人间遍,依旧僧窗借榻眠。”从梅树下走过,想起那年在山上,也是好冷的天,坐在竹椅上,与青山相对,读到元裕之这句诗,真是谶语。倒是花信从不负人,早一步,迟一些,总是今生能见。
外面世界很精彩,多出去走走
穿着长衫,绑着云袜,戴着混元巾,同时还要保持威仪,非常不容易。
上山后第一次出远门是和当家师父一起,参加一个道观的神像开光活动。头一天晚上,师父让备经书、茶叶作为礼物,赠送的经书被称为“六经同函”,起初我不知道是什么,师父让我去殿堂问,说一问就知道了。我这才知道那是道人们日常念诵的六本经书,除了《太上玄门早课经》和《太上玄门晚课经》,还有《灵官经》《玉枢经》《三官经》和《北斗经》。茶叶有毛峰和雪芽,都是新茶。每年新茶出来的时候,观里都要收购一大批储存,主要是用作日常接待,光是盘点新茶入库就要用近一天的时间。
举行开光活动的地方叫哪吒庙,人山人海,那天天气很热,师父们都穿着长衫,绑着云袜,戴着混元巾,同时还要保持威仪,非常不容易。我虽然还没有正式换装,但也穿了居士服,长袖闷热,头发还没到能绾起来的长度,一出汗很黏人。殿前有开了花的香樟树,树不是很高,近距离就能看清楚花朵,很细密。殿前还有一块残碑,记录了华山派的前辈在这里修道的事迹。
住宿安排在山下的宾馆,第二天不用起来做早课,所以相对平时而言起得晚了些。早上朝霞满天,街道空旷。远处依旧是山,只是更平缓。城市靠北,已经很接近西安了。白天是一些例行的活动,会议、致辞、吃饭等。傍晚的时候,天还很蓝,云朵看起来软绵绵的,酒店在一个幼儿园附近,校园里有肥硕的白栀子,密集的蔷薇,各色绣球花。小区的花坛里有许多鱼腥草,开着白色的花,应该是家种的。
顺道去了金光洞,那条路很曲折,绕了很久的山路才到,坐车的时候我一度怀疑司机的技术。山很高,但不是青翠葱郁的样子,而是贫瘠干燥,草木都长得不高,路中有许多紫色的花朵,夏枯草尤其多,遍地都是,在路旁还看到千里光、野苕菜、折耳根、野芹菜。
金光洞很神奇,外面的温度有三十几度,里面却冷得让人想裹棉袄。洞门口有一个巨大的水池,里面的水非常清凉,再往里走光线就很昏暗了,岔路很多,领路的道长说如果没有人带,一个人走会迷路的。洞中有许多奇形怪状的钟乳石,最奇特的是大洞里有许多小洞,一些小洞可以互通,据说以前有人在这里修炼闭关。照理说山中是很潮湿的,但洞里面常年干燥,而且没有虫蚁,还听闻洞里的泥土可以治病,但具体治什么病没有记住。
走到洞最里面时,感觉阴森森的。带路的道长让大家停下来,他捡起一颗石子儿往前头扔过去,我们都没有听到任何声音,这时他才说,那里是一个巨大的缺口,没有人敢下去,但听老人们说从下面可以沟通到另一个世界。四周都黑乎乎的,只听见水珠滴答滴答地响,站久了特别冷,后来我们就往回走了。
爱强求的人多是自找苦吃
画地为牢,在一个人羽翼未丰满时,是一种最好的保护。而从前我尚未懂得,以为只身可以远赴天涯。
清晨,温暖的阳光照耀在水杉树上,呈现出静谧的红,因为知晓不久后它们将全部陨落,所以分外珍惜。
越是有阳光的天气里,似乎越冷,手脚都很僵硬。偶尔整理书稿时,会冒出一种叫“情怀”的东西。庙上又来了新人,是一个和我同年的小姑娘,沉默寡言,毕业后工作了一段时间,觉得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,走了很多地方都不合适,母亲送她来了这里。
她初来那日,我们刚念完晚课,她第一个见到了我,就同我说话,问可不可以留下来。今日我再检阅书稿时,她已经离开道观多日了,不知是否回到了原来的城市,还是去了别的地方,在家或出家。她曾说她向往五台山戒律精严的修行方式,或许去了那里吧。虽然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,但心里希望她能有安稳的生活。
总是一直在告别,早些年的告别,似乎会更珍重一些,大概是人越小,生活的圈子越窄,所思所想就少,情感都系在很集中的人和事上。恍惚记起十六岁生辰那天,是个周末,许多学生都出去了,校园里很安静,桃李园楼下还有红茶花,落了许多在土里。我和一个女同学在她宿舍小坐,中午的阳光懒懒的,怡园外有大片的榕树,光线透过榕树叶子照在窗台上,周围有窸窸窣窣的声响。她穿的衣衫是灰色的,就靠在那里,我们聊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,只记得纸盒子里放着一朵凋谢的茶花。曾经约定,考完试就去她家玩的,后来她的父亲出了意外,她就休学了。
毕业后彼此也没有再见面,这样的分别,在那之后也遇到了许多。所以渐渐学着以成长的姿态,去体会世情的艰难,江湖的辛酸。画地为牢,在一个人羽翼未丰满时,是一种最好的保护。而从前我尚未懂得,以为只身可以远赴天涯。但偶尔还是会想起少年时候的别离,是真的很珍惜啊,那么诚恳地对待,那些有心的人,拍了那一年最后一季玉兰花,后来呢,却再也没有过执手叮嘱了,通常只是挥手说再见。
想起《淞隐漫录》里的一个故事:从前有一个道人姓崔,机缘巧合下去了一个叫仙人岛的地方,那个岛上有许多灵芝仙草,当然也有女仙,女仙常年和一位老妇人住在一起。
后来的故事其实很俗套,女仙和崔道人互生情意,然而有一日,老妇却对道人说,他该回去了。分别之时,道人很伤感,然而女仙却一点也不缠绵,“女亦无系恋态,但谓崔曰:‘二十年之外,当亦如是送君行耳。’”
我初读这段时,觉得女仙真是狠得下心肠,不由得想起聂隐娘,也是挥剑斩情,一点没有眷念,是想象中应该有的仙家风范。然而这个故事和《聂隐娘》不一样,隐娘别了磨镜少年后,传奇就煞尾了,然而碧蘅和崔道人,却还有后续。
道人离开仙人岛后回到了凡尘,苦心修炼,终日持斋诵经,不见宾客,如是者三十年,以期将来与女仙再次相逢。有一日,院中飞来一只仙鹤,仙鹤带来了碧蘅的书信,信中曰:“世外妻碧蘅裣衽:一别不知几历岁年,窗前一株鸭脚桃,已三十度着花结子矣。每食桃辄念君,欲寄一枚,道远莫致,所弃桃核,今已成林,而君渺无还期,老父临别之言,何不记忆,乃忍于尘世中疾病老死,如蜉蝣如朝菌哉。今传一方,可常服食。苟有仙缘,自成正果。君其勉之。”
末附二绝云:“碧海青天夜夜心,灵香无计返瑶林。 算来不是蓬山远,何日刘郎再问津? 缥缈楼台锁玉蕤,一缄远寄怕人知。阿侬才识相思苦,始信人间有别离。”
碧蘅敛衽寄书时,窗外桃树已成林,烂漫灼灼,她怀着对崔道人的思念,更有对他能脱离尘苦的希冀,写下了这样一封信。
读过许多仙凡的故事,都觉得没有这个好,这一段里,碧蘅不再是当初那个毫无眷恋之态的仙子,而是知道了人间有别离的苦楚。三十年前俩人分别时,她是没有料到的。
只是后来的结局并不好,崔道人收到书信后按照信中的方式修炼,日益有成就,攒了钱想再次找到仙人岛,却在这个过程中遇到了强盗,被盗贼砍死于刀下。
修仙的人,终其一生,也不过就是在靠近这样一个仙人岛,许多人和崔道人一样,死在了路上,成了一块碑,跟后人说,这里还有个人,走过一条这样的路。
只有经历够了,才有资格谈其他
人生短则数十载,长亦不过百年,或为名或为利,或为情或为痴,然而在这样的无常中,道人们却恒常地坚守着一份素朴的生活方式,来去无声。
师爷的坟在上清宫边的林子里,通向林子的路少有人走,堆满了落叶,周围还有其他老师父的坟。枝叶都带刺,去上坟要带着砍刀,边走要边用砍刀清理,祭台上有厚厚的青苔。腊月上坟时看见坟边还有一块大石头,上面有斑驳的刀痕,是早几天刘师兄来清理杂草留下的痕迹。
我们这一代出家的年轻人是幸运的,前辈们打下了好的基础,才有了今天这样好的修行环境。关于师爷的生平,以及她和上清宫的故事,我大多是从师父那里听来的,平日里散步时零零散散记着,逐渐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老师父的一生。
现在的人,留下生活痕迹的方式有许多,纸张、图片、音像等,但在师爷那个年代,能有相片留下来已经很可贵了。现留存的关于师爷的资料有限,她的生平,我只能从《肖明孝元君行道碑记》中了解一二,这个碑记是从师父那里看到的,不知道是何人所作。
碑记里介绍,肖明孝元君系四川金堂县杨家墩人,幼年父母双亡之后,继抱姚姓,自小善德纯厚,深得各方道师恩泽。一九四六年在成都二仙庵得益于大律师申方丈受戒登真,戒名肖宗静,后又承道恩师刘元常。一九八六年旦春任上清宫主持。
师爷一生简朴,不只是自己,对门下弟子的要求更是如此。一九八三年,我的师父在上清宫出家,那时候上清宫还由管理局管理,道人们的生活很艰苦,吃住条件是今天的后辈们无法想象的。豆腐和花生米都是很宝贵的食物,只能用来待客。成都的居士每隔几个月送豆腐来,师爷就用盐将其封在缸子里,花生米炒熟后用来招待客人,客人没吃完的用袋子封起来留待下次吃。而庙里出家人吃的菜需要自己种,几乎顿顿都是洋芋和黄花菜,所以,后来师父一提起黄花菜就吃不下,那时候吃伤了。一直到一九八五年,国家落实了宗教政策,庙子逐步归还给出家人管,出家人的日子渐渐好起来了,但老师父们又面临着更严峻的问题,那就是庙的修建。
王纯五在其主编的《青城山志》中提到:“上清宫位于高台山之阳,自晋代以来,青城有三处上清宫,一在天国山,一在成都山,俱废。此处观宇为清同治八年(一八九六年)起至民国初年,由道士杨松如、龚仰之陆续重建(建筑面积四千二百多平方米)。”民国过后的百年间,道观又有多方损毁,修建是迫在眉睫的事,而那时候师爷是上清宫的当家。整个庙子的收入大概分为两部分,一是功德箱里善信的捐助,二是卖洞天乳酒的收入,但卖洞天乳酒所得的那部分钱是不归上清宫的,所以师爷就把十方善众和弟子的供养钱都存了起来,谁也不能碰。据师父回忆,上清宫的保险箱谁都动不了,唯有每次傅圆天师爷出门前,会来上清宫,师爷就把钱全部给他,用于进行道门的建设,这样日积月累,陆续修缮了如老君阁、云海亭、三清殿、观音堂,此外还有塑造神像、铸造炉鼎钟磬、刻牌匾等,前前后后累计花费约几十万。
有一天傍晚,我和师父在林间散步,一时说起了师爷。她说师爷这辈子,没吃上什么好的,也没穿什么好的,一生都扑在了庙子上,真可谓大公无私。
如今,青城山“青城四绝”的声名在外,慕名而来的游客很多。大多数人只知道它们分别是乳酒、贡茶、白果炖鸡、泡菜,可能不了解它们的创制来源。这“四绝”都是食物,并且都是就地取材,酿酒的原材料是猕猴桃,茶是青城山产的绿茶,白果就是银杏果。现在青城山还有酒厂,厂址就在飞仙观。二十几年前,道人们还种茶、做茶、卖茶,现在,除了玉清宫有少量的生产,别的宫观是不做茶的,银杏倒年年都结。
◆ 师爷一生没享福,但她的正直品格,会像上清宫门口的银杏树一样,一直“长”下去。
重点要提的是泡菜,它是由师爷一手创制的。四川人做泡菜的功夫在全国是出了名的,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泡菜坛子。水里放入花椒和盐等调料,泡菜的材料则根据各家喜好来选,如黄瓜、生姜、豇豆、萝卜、菜秆儿、白菜、木耳等,种类繁多。赵朴初吃了青城泡菜后写了一首《调寄忆江南》:“青城好,泡菜冠全川。清脆姜芥夸一绝,芳甘乳酒比双贤。吾独取椒盘。”他在词里给了青城泡菜极高的赞誉,说是“冠绝四川”。师爷当年具体用的是什么秘方我不得而知,但我个人猜测,除了秘方,应该也和青城山的水质有莫大的关系。青城范围内的水特别好,《槐轩杂著》里说:“泉洌而甘,饮者长寿。”山上的泉水自然更甘甜。不仅是做泡菜,做茶、酿酒,都离不开好的水源。
当年,宫观里还没有安装水管,吃水都要去井里担,想来当年师爷正是用那口井里的水做出了被誉为一绝的泡菜。在师爷留下的相片里,有一张就是在井旁拍的,虽然井没有入镜,但水井旁边那棵很大的白杜鹃树清晰可辨。相片里白杜鹃堆叠成云,正是繁盛的时候,师爷蓝衣黑裤,略带微笑地站在花丛下,头上戴着混元巾,看得出,彼时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。三月里,路过鸳鸯井,杜鹃还是花骨朵,形如玉簪,旁边的紫荆恹恹的,我曾在树下赏花。扫描师爷的相片时想起这件事来,风景和衣着相似,人不同而已。师爷曾经走过的路,我亦在此停留过,树上开着一样的花,井里的水还在涓涓流淌,只觉冥冥之中,命运相随,又俨然可亲。
除了泡菜,师父也和我说过师爷的厨艺。以前做饭是大锅饭,不仅要做得好吃,还要有力气,完全是个技术活。八十年代的时候,信众及游客很多,信众往往会组团来,全国各地都有,一来就是七八十个乃至上百个。一般人锅铲都翻不动,更别提别的了,这些事,几乎都是师爷一个人操持,可见其技术了得。师父总说自己厨艺不好,但年年还做泡姜,罗师父做的糟豆腐也特别好吃。想起来觉得有意思,师爷的徒弟们在这方面倒也都有所继承。
提起师爷,无论是师父还是其他认识她的人,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:“老师父人歪得很。”这个“歪”字在四川方言里是指一个人脾气不温和,为人刚烈。春天时,有幸和学院里的师生一起去彭州阳平观参访,席间各位师父们在一起聊天,偶然听郑当家说起往事,提起师爷,她说师爷凶得很,她怕得都不敢拜她为师,可见师爷的脾气是出了名的。可师父也和我说,师爷刚烈的性格是那个年代里不得不养成的,否则如何守住这方道场呢?
以前出家的师父不像我们,庙务做完了还可以在空闲时间学习。彼时生计艰难,既要卖酒、卖茶,又要接待游客,老师父们巴不得年轻道徒没日没夜地干活,最见不得人偷懒。师父没出家时,中午都有午睡的习惯,到了上清宫后,每天中午都要忙着接待信众及香客,有时候靠在柱子上打盹儿,要是被师爷看见了,师爷不说话,“棒棒”就直接打到师父身上。
有一回,师父生病起不来床,偏偏那天香客又多,师爷就在楼下骂人。那会儿出家的人多,老师父们是要骂人的,道徒却都受得住,用老话说来就是:“披蓑衣的走了,戴斗笠的又来了。”不像现在,出家的年轻人太娇贵,别说打不得,连话说重了也不行。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师父给师爷送饭,我听了不禁发笑。有天中午,师爷在殿堂值殿卖酒,平日里师父去送饭要看准时机,人多了不行,得找人少的空隙送过去,不然要被骂,偏偏那天人一直很多,师父就端着饭在殿堂下等着。不一会儿就听到师爷在殿堂里骂,大意是说:这就是孝徒啊,我都要饿死了啊。旁边的游客听了觉得奇怪,不知道她在骂谁,师父也只能木木地在下面听着。
然而,提起师爷的脾性时,师父都是抱以一种理解的态度,她说那是有时代的因素,那时候道徒不过是身体上累一些,干好活就行了,而老师父们不仅要操持庙务,还要和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斗争,性格上稍微柔弱一些,就只能被人欺负。为了保护名胜文物,师爷还曾与妄图窃取庙内财物的宵小作斗,观中文物这才得以完璧存世,像她这样的老师父还有许多。在过去动荡的年代,许多道观、寺庙都受到了严重的破坏,而青城山的文物却保留得非常完好,这要倚赖于老一辈师父们的拼死守护。
除了严格,师爷对徒弟是非常公正无私的,她一共收了五个玄裔弟子,住在本山的现在还有四个。师父总说,同门师兄弟之间关系不好处,若是当师父的偏心,底下就难搞好关系,而师爷对每个徒弟都是公允的,因此徒弟之间非常团结。
虽然住在同一座山上,我真正去上清宫的次数却不多,除了冠巾后上去给师爷上香、磕头,其余时间很少去。记得去年秋日,银杏叶刚刚泛黄的时候,我去过一次上清宫。道人们住在食堂背后的小院子里,院中植了许多花木,虽是深秋,并不觉萧瑟,连菊花也是绿瘦黄肥。右侧的木屋里供着师爷的相片,彼时山清人静,我上完香、磕了头站在院子里看花。想起庄子说的“指穷于为薪,火传也,不知其尽也”。
天地之间,生灭是常事,人生短则数十载,长亦不过百年,或为名或为利,或为情或为痴,然而在这样的无常中,道人们却恒常地坚守着一份素朴的生活方式,来去无声。或许在世俗人看来,师爷的一生没享什么福,但她留下的坚毅正直的品格,却影响着一代代后辈门人。
丁亥年七月初六日午时,丹书速召,青鸟高飞,师爷于此时仙游九天,享年八十七春。十方道众信众听闻后,齐集送行,遥祝天福。她的碑记里有一首偈[1]:厚德载物身度外,守真抱朴灵性开。清静和合生万象,无私无物无我在。善人善心善面俱,置善其身筑丹田。脱尘超俗虚怀谷,两露升华若水来。
如今算起来,师爷安葬在上清宫也快十年了。上山时,快到上清宫那段路有岔路口,我往往绕右边走,这样会路过师爷的坟。坟两边的两棵银杏树渐有合围之势,古人常说“荫庇子孙”,而今那树长得如此葱郁,或许正是仙逝的师爷对后辈门人无言的护持。
[1]道教、佛教术语,译曰“颂”“称颂”或“了意”的意思,全偈总共四句。
唯书与美食不可辜负
我会庆幸自己离开得早,记得的都是好的,后来也没有太多顾念之情。
读傅芸子的《人海闲话》时,没有太用心看,所以翻了好久也没读到头,但此书并不厚,早早读完又觉得多少有些可惜。这本书的出版说明里,赵国忠感慨,傅芸子有许多谈论旧京风物掌故的小品,但散佚于旧时报刊,很是遗憾。书的名字,据说是止庵先生的建议。赵氏还提到清初诗人查慎行的《人海记》,该书是查氏客居北京二十年中耳闻目见的风物掌故,包括饮食、建筑、名胜古迹、诗词等,承袭了明清小品的优雅闲散之风,常有使人涵泳之辞。查氏爱好苏子瞻,“人海”即取名于“惟有王城最堪隐,万人如海一身藏” ,后来,“人海”这个词就特别指向北京了。
说起傅君,我之前读过他的《白川集》和《正仓院考古记》,是他去日本东渡间所写的文章,其中涉及游记、戏曲、文物等,尤其写正仓院内藏的中国隋唐时代流传到日本的奇珍异宝的篇章,读来令人艳羡称奇。那两册书的内容偏知识性,鲜少有直接的情感表露,但我读后能感觉到作者性情中的温柔敦厚之风。读傅氏的文章,总会想起周作人,感觉他们的文风有某种相通之处,明明知堂的文字清苦许多,但始终觉得二者很亲近。之前一直也没有想得太明白,这几日读《人海闲话》,才知道,他们俩原彼此相惜,我心里丝毫不觉得诧异,甚至有某种喜悦。
之前并不太了解傅芸子的生平,在这本书里读到了比较完整的介绍,粗叙一二:傅君是一九〇二年生(也有一九〇五年的说法),一九四八年逝,系满洲富察氏后裔,北京大兴人,原名宝珍,字韫之,别号餐英。幼年时家道艰难,曾在“燕京华文学校”图书馆任职,做过《京报》记者,主编过《北京画报》,总之从事的大多是报刊编辑之类的工作。爱交友,兴趣广泛,在家中创办曲社,参与振兴“国剧”的活动,曾东渡扶桑讲学治学。只看这些介绍,也会觉得他是个很有趣的人。
书中有一篇是说杏仁茶。
“这种‘杏仁茶’普通清晨街上卖的,大概为‘遛早弯’的人们预备的。至于街巷里喊着‘杏仁茶呦——’的行商,却多卖给儿童,大人饮用的反少——除了病人以外。以前杏仁原料很多,所以味很香美。近年卖的也大不如昔,还有另外加些半个杏仁在里面的,好像表示原料丰美的,实则是近年兴的骗人的伎俩,不可信的。”
好多在故都住过的人都提到那里的吆喝声,我没有听过,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。大约从前的街道比较安静,车马没有现在多,担货之人的吆喝声显得格外明晰,剃头发啊、磨剪子啊、选首饰啊,一家一家喊过去,不知道自己想象的对否。
对于吆喝,记忆较深的是幼年夏季里卖凉糕的吆喝声,那时候有担着凉糕到乡下卖的商贩,通常是比较壮实的男子,肩上一根扁担,两边挑着用竹子编的筐子,里面装着米白色的凉糕和红糖水,凉糕一块钱一方,吃的时候用刀简单地划成小方块,再倒入红糖水就可以了。听大人说,凉糕要用石灰才能做出来,所以不能多吃,但孩子们总是盼望那吆喝声,毕竟平日没有什么零食可吃,解馋都要等到赶集的时候,而卖凉糕的人一来当然就是惊喜了。
多年后我回故乡,镇上也有卖凉糕、凉面、土豆花的,不过是一个妇人在卖,身边带着个小女孩。镇子不大,盛夏里她俩就推着车挨家挨户卖,有的时候也在十字路口停留着,等客人过去,但却不是人在吆喝了,换成了劣质的扩音喇叭,录着尖声尖气的“凉糕!凉面!冰粉!”老远都能听到,下午完全无法安心入睡。那声音成了我和弟弟回忆里的阴影,后来一提到那个在故乡度过的夏天,就会说起那对母女。这并不是个例,似乎是所有乡镇的缩影,嘈杂纷乱,早已不是记忆中安静祥和的画面了。有时,我会庆幸自己离开得早,记得的都是好的,后来也没有太多顾念之情,今日写起这些,虽然尘土气重,但多少还有几分念想。
说起杏仁茶,看到书里的记录我很向往。傅君提到郝懿行《晒书堂笔录》,里面有关于杏仁茶的记录,卷四云:“杏酪古人以寒食节作之,其名见于《玉烛宝典》《荆楚岁时记》诸书及唐人吟咏屡矣。而其作法亦至今尚传。余尝询之鹿筼谷刺史,具示云:取甜杏仁,水浸去皮,小磨磨细,加水搅稀入锅内,用糯米屑同煎,如打高粱糊法。至糖之多少,随意糁入。”
制作的方式很简单,书里写得也很明确,自己可以试试,不过不知为什么在寒食节做。唐人储光羲有“杏酪渐香邻舍粥”之句,好像很好吃的样子。我有一册郝懿行的《尔雅郭注义疏》,一直觉得这样的训诂家会很古板、无趣,读到这里时特意搜了《晒书堂笔录》来看,一看目录,是很有趣的书,日后要寻来看看。
借酒浇愁,越浇越愁
世上的酒喝多了,好像苦多过甜。我遇到的爱饮酒的人,心里多少有些忧苦。
“昔有人名玄石,从中山酒家沽酒。酒家与千日酒,忘语其节。至家醉卧,不醒数日。家人不知,以为死也,具棺殓葬之。酒家至千日,乃忆玄石前来沽酒,醉当醒矣。遂往索玄石家而问之,云:‘石亡已三年,今服阕矣。’于是与家人至玄石墓,掘冢开视,玄始醒,起于棺中。”
书柜里有一本《太平广记》,是之前有善信捐赠给道观的,中华书局的老本子,封面已经掉了,闲暇的时候,我会随意翻翻,有一天正好看到里面专门谈酒的篇章,最喜欢的就是这个“千日酒”的故事。醉生梦死,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。如果世上真有这样一种酒,应该会有不少人愿意尝试,至少能暂时忘却忧愁。
天气冷下来后,师父们把坛子里的桑葚酒舀了出来,给我们尝了尝,用的桑葚据说是地震前在崇州摘的。那是一片很大的桑树园,果实熟了掉在地上烂了都没有人捡,师父们经过的时候摘了许多。今时我们喝着酒,那片桑树园却没有了,说是地用来修了高楼。我虽然没有去过崇州,但对它的印象很好,不仅因为桑葚酒,还有柚子,崇州柚子很好吃,年年立冬后,师父们专门开车去崇州收大量的柚子回来。柚子能储存很久,赠人也方便,果肉食用后,把柚皮晒干,熬水泡脚、洗澡都很好,能驱寒气。
桑葚酒的颜色很漂亮,深沉的紫红,喝到坛底的时候酒变得很黏稠,一杯能抵普通的两杯。酒很补,大家都不敢多喝,只是浅浅饮几口。桌上摆着素饺子、莲藕汤之类的食物,味道清淡,喝了酒就觉得暖暖的。
想起过年时,和师父去师伯家,喝了好几杯花雕酒,是很美好的回忆。那晚有师父、师伯、师兄,大家围在小院子里烤红薯、粽子,师伯亲自下厨做了酸辣粉,至今我还怀念那味道。还有从江南寄过来的时新蔬菜,一盘炒杏鲍菇,一碗素汤。屋子里的水仙花正开在势头上,有甜甜的香气,师父不胜酒力,喝一点点就上脸,我却觉得那花雕酒很甜,连着喝了好几杯,被师父看了几眼,才放下杯子。临走时,师伯给了我一把烟花,让我回去放着玩儿。
饮酒的经历并不多,但几乎每一回都是欢喜的事。读书的时候,曾一个人去云南旅行,住在沙溪一个白族人开的客栈里,那次正好赶上火把节。夜间,客栈的叔叔拿出自己珍藏的玫瑰酒,请住在客栈里的客人喝。那院子中间有一棵石榴树,结了很大的果子,还没完全成熟,树并不很高大,正好遮住大半张桌子。一群来自天南地北的人,就这样坐在树下喝起酒来,那酒有一种独特的香气,入喉的时候有些辣,身在异乡,竟然很放心地和陌生人聊了好久,连着喝了几口,现在想来有些不可思议。喝到后面,头有些晕乎乎的,于是放手,独自走回房去。步子是虚的,像踏在云端,抬头看了看天,星星忽闪忽闪的,月光漏在青砖上,白白的。回房后倒在床上,见窗外花木扶疏,也染了月色,迷迷糊糊中就沉沉地睡去了。次日醒来,雨声不断。
有一位故人爱喝酒,他说喝酒不宜沉醉,微醺就很好,喝多了身体受损,适当喝一些,可以活络筋骨,亦可解忧。他这话说得稳当,但我们仅有一次对饮,却多少有些不乐。那次喝的是米酒,足足有半斤,俩人就着一碟花生,不知不觉就喝完了。听他讲了许多,是关于往昔的,遗憾、别离……都是些寻常的人情故事。我没有什么故事,只是觉得酒很好喝,然而米酒的后劲很大,回去后头疼了好久。
◆ 冠巾的殿堂内一角。想起自己冠巾时的情景,感叹时光匆匆。
我们家好些人都爱喝酒,但每个人喝的方式不同。有的是无酒不欢,觉得人生就该有酒有肉,活得潇洒自在,有的则是小酌浅饮。小时候家里吃饭的桌子是张八仙桌,桌子上随时都摆着佐酒的吃食,最常见的是炒豆子。舅舅喝的是药酒,用专门的小瓶口罐子泡着,里面似乎有参、红枣之类的药材,倒出来黄澄澄的。在邻居家还见过用玻璃罐子泡酒的,里面放了一条很大的乌梢蛇,据说喝了那酒可以祛风湿,场景甚是恐怖。
酒不仅给凡人喝,还有供神、奠孤之用。宋代蒋叔与《无上黄箓大斋立成仪》卷十五《醮说》里有载:“有酬酢曰献,无酬酢曰醮。醮者,用酒于位,敬以成礼也。延真降灵,而以醮名。”道家的醮仪,从一开始就和酒有密切的关系。平时做法会,无论阳事还是阴事,通常的都要用到清酒,所唱的经文也很美。
中元节时做超度,在昏暗的灯下念诵着三奠酒里的词,心里凉凉的。
世上的酒喝多了,好像苦多过甜。我遇到的爱饮酒的人,心里多少有些忧苦。
PART 3 为了想要的生活,你必须勇敢到底
带有宿命的意味是,檐雨、不可解的梦、山水、碑文、无法挽留的诸相。
为了想要的生活,你必须勇敢到底
常人立身处世,也须立一番事业,况修道者,更当持身端己,不履邪径。
雾气很重的天气,只看得见深红的水杉,轻飘飘地浮在林间。那些拥枕听雨,细数落梅三两声的时光,了无情意可言,竟似乎有了明确的刻痕,在阔别红尘后,偶然落在暗淡里,微光可亲。
前尘往事,于人心的意义,除了遗恨,或许还有慰藉,而这些,在我当时,却是不晓得的。这样的情景,也让我想起儿时,常去竹林找一种笋,那笋矮矮胖胖的,除去皮,笋肉并不多,且过水后仍有很重的苦味,并不很好吃,然而就如同抖落杉果灰一样,只是无太多抉择时的凭借罢了。
到庙上的人,各怀心事。有历经坎坷之人,或家庭不幸或情感失意,自以为看破红尘来出家,终因实行不及预想之美而重回红尘;也有羡慕世外清闲,以为修道是终日餐风饮露、抚琴烹茶,终因庙务繁忙不堪其负而散发离山;还有想学个星象占卜神通法术到世上赚点银两的人,又因至道平常不屑一顾而入旁门左道;还有那些尘缘未了,到方外躲避的,往往种下更深的孽障。
关于出家,记得很深的是《坛经》里的几句:“慧能安置母毕,即便辞违。不经三十余日,便至黄梅,礼拜五祖。”那时候年纪尚小,读这段时只当故事看。现在看来,寥寥数语,却道出了修行人最要有的东西。安置老母,是要身后无忧,即刻启程,是了脱之心的决绝。
“嗟哉,万劫茫茫,可谓远矣。而妄想杂尘,无一刻断。是以三涂八难,去而重来,回而又往,竟作熟游之地。兴言及此,可以为之痛哭者矣。”世人多有类似的叹息,却没有几个丢得开手。“天以年厚人,人必有不虚其年者在,乃可以谓之幸也。苟虚其年,则年愈永,悔愈多,何幸之有?”这是马一浮[1]写过的句子。夫生不可以虚度,更不可以苟悦。
也有许多人问过我,为何会出家修道,问得太多了,就不是很想回答。幼读前人之书,有感光阴者,百代之过客,凡夫一生,苦多欢少,为尘劳所累数十载,顷刻间朱颜不驻,华发已生,回念当时黛眉粉颊,名利富贵,终不过梦幻耳。常有出世之想,而不知世有长生之学,少长些时,读到《南华经》,其中有曰:“古之真人,其寝不梦,其觉不忧,其食不甘,其息深深。”这才觉得寻到了根,该是一个人的活法。
甲午年夏月,我从岭南回到蜀中,过着平凡安稳的生活,但眼见岁月云遥,无常之苦萦绕于心,挥之不去。吾师曾言:“生死乃头等大事,若不了脱生死,生生世世受轮回苦,今生既获人身,当竭力保养真性,不至昏沉,来世根基自然不同,若沉滞声色,真灵散尽,欲再得人身,再闻正法,难矣。”我年二十始遇恩师,随其学道,师谓仆曰:“女子学道,当做大丈夫,古有清静元君,蓬莱仙路,亿劫独持,乃坤道[2]之典范也。”余虽不敏,也知学道要有始终,不可半途而废,常人立身处世,也得立一番事业,况修道者,更当持身端己,不履邪径。
[1]中国现代思想家、理学家,引进《资本论》的中国第一人。
[2]即女道士,男道士为“乾道”。
只会生不会活的人,不值得为伍
泰定安则圣智全,人的清气皆要从这里出来,否则终究是个俗子,穿得披金戴银,写得锦绣文章,都是徒然。
几日雨水过后,院子的地面颜色清冷,山里的春天天气仍旧很寒。在屋里写字,抬头就能看见对面山上的野樱桃树,就在斜坡上,雪白雪白的。想起前日从杨道长那里回来,公交车行驶在蜿蜒的山坡上,转弯时看见好几株,没有香气,但那画面极美,令人不禁想起幼年,故土的田野上,也有成片的李子花,一样洁净的颜色,也想起友人说过的南山白梅。斋堂后面有一株红梅,是粉白色的,今年开得很好,见者多以为是桃花,因其颜色灼灼,没有一点孤清之意。
梅花谢后又有油菜花看,今年的天气暖,菜籽花开得早,昨天傍晚去镇上买东西,地里已有一片片金黄色,桃花和玉兰开时自不必说,山里遍地的野花想来更是喜人。
前几天做了几场法会,上元节一天,做了四朝,上午有开坛和上元,下午拜三官忏和圆满践驾。中间一天又准备文案,正是十七子时朝斗[1]。提前两天师父们就带着我们过经书,又学了一些常用的韵,如《八卦韵》《四景赞》《开坛符》等,调子都很好听。几乎就是整天都在学习,鼓、铰子、铛子、木鱼、二星、碰铃,常用的法器都搬过去了,杨师父下来亲自带着我们学习。坛场上得配笛子才好听,但现在山上会吹笛子的年轻人不多,所以做会时有些地方就缺笛子。师父说山里有个工匠的笛子做得好,什么时候碰上就买一支,好好学学。她从前也是吹笛子的,身体不好后就不吹了,现在抽屉里有一支铜笛,短短小小的,摸起来冰凉,说是初学笛子时别人送的。
做法会时供的香花多,残了用不上的,师父把花朵剪下来熬了水烫脚。前晚上烫脚时看见她桌子上有一本《守戒必持》,桐油色的封面,书名也是自己用毛笔写上去的,略带隶书气息的正楷字。
我拿着翻阅,里面选录了《太上赤文洞古经》《邱祖垂训文》《罗念庵仙翁醒世诗十二首》《孟老律师偈语十首》等,书不厚,我拿着边看边念,有觉得好的就和师父聊两句。
这本书是面向出家的玄门弟子的,且是受戒时用的,其中的内容只有身在这样的环境的人才有深切的体悟。书的末尾有阎永和主持的跋,里面有这么一段:
以前觉得这样的书很无趣,读起来只觉得枯燥,大概还是年纪太小了,只晓得风月可人,太平淡的入不了心,如今心渐安和,方知道,泰定安则圣智全,人的清气皆要从这里出来,否则终究是个俗子,穿得披金戴银,写得锦绣文章,都是徒然。
年后庙里来了个坤道。那天我在大殿值殿,是个雪天,白雪轻如鸿毛,纷纷扬扬从屋檐上飘下来,青砖红墙,人就立在格子窗下,透过窄窄的缝隙,看着一片寂静的天地,真是“千山鸟飞绝”。
◆ 斋堂后的一株红梅。颜色灼灼,不会让人感到有孤清之意。
快晌午时,门槛边儿露出一双云袜,待那人走进了一看,是个坤道,面色苍白,瘦弱不支,见她在祖师爷面前磕了三个头,然后过来同我们说话。
聊天知道她是从终南山过来的,祖籍蓉城,许多年没回家了,父母很早离去,幼年读书时就喜欢来这座山,而后在南山住了好些年,中间的故事不必问,自然是不容易。看她有些疲惫,我泡了一杯茶让她暖暖手,听她念叨,终南山如何如何难住,那里环境潮湿,白天都不敢开窗,这些年因为湿冷,她的腿得了风湿,总是疼,这次回蜀中就是治腿的。又说山里吃饭都是两顿,自己种些菜,卖给周围的农户一些,人其实是吃不了多少的,但山里是非多,尤其对一个坤道,很不容易住下来,要结个伴,不然容易出事。
外人说起那里觉得怎么怎么的好,只有住的人才知道其中究竟。她从前也想住山了此一生,如今上了点年纪,弄出了一身的病,再不想回山了,学艺又未精,出来挂单都不好挂,何去何从,心里也没个谱。
过了一天,天仍下着雪,她过殿堂来磕头上香,和我们告别,说要去蓉城一趟,多年没回家,虽然家中父母已不在,叔伯姑婶还是要看看的,正月间也正好是去拜个年。
她拿着一炷清香在神前上香的画面让我怔了怔,心里有种哀悯,不是特别针对某一个人,只是觉得世人太苦了。譬如昨晚和小静在山中散步,行至小亭,俩人坐在木凳上歇息,听她说起毕业后的事,都觉得大多数人只是在生,无暇深究怎么活着。
彼时暮色渐收,山间的梅子树还剩了一些残花。我们沿着山路往下走,边走边看,又去坡上看野樱桃花,想起和歌里的句子:“人世本无常,正如这,院中樱花零落时节。”
春日的天慢慢长久起来,会觉得光阴移得慢些。趁着上半年的好天,要去杨师父那里学科仪,已经和师父商量了,每天做完晚课过去,晚上再回来。会有很多月色清凉的夜晚吧,似乎都是可料想的轨迹,想来令人踏实稳妥。
[1]道家称朝拜北斗七元星君为“朝斗”。
你之所以有苦难言,都因心事太多
风一吹,香炉上的铜铃就叮当响,很清脆,比木鱼的声音还好听。
又下雨了。这季节屋里本就潮湿,不管外面太阳多大,里面都觉得寒凉,空气也总是湿漉漉的,雨天里更严重,香樟木的家具上生出很多绿色的霉点,书页摸起来也是润润的。点了一卷柏香,很甜润,倒是有点秋天的况味。记得某天,窗外也下着雨,对着书桌上的土参花,给友人写信。那封信里写了这样一些琐事:“下了一整夜的雨,教学楼下的桂花还没有开,学生们很早就要赶来上自习,就像我们以前一样。每回路过小巷,遇见那只胖胖的猫咪,很想解开它脖子上的绳子,它太辛苦了。偶尔还看到主人家打它,看起来那么慈善的老人,真是可恶。昨天傍晚坐班车回家时,闻到很浓的豆豉味,不知道人家炒的是什么菜,路上看着窗外的江水,心里有很多的思念。”
一阵春雷过后,又是寂静,总觉得蝉鸣雨中是很奇怪的,而且听谁说它不知春秋,实在没道理。金银花已开了几朵,黄色、紫色交错,枝条柔软,花繁叶小,听说是用来观赏的,药用价值并不高。如果没有亲眼看见,还以为它只在夏季才开。傍晚散步时,看到满树的玉兰花,稀疏的桃花,都是粉粉的模样。师父说玉兰切碎了可以拌鸡蛋末,很好吃,我之前只听过油炸玉兰。山里还可以看见大片的李子花,雪白雪白的,树就长在茶园里。茶是年后剪过的,清明前就可以采了。菜籽花颜色最鲜亮,味道却不太好闻。
前天跪经时忽然晕倒,当时一下子就觉得天昏地转,腿脚发软,唱《三皈依》都没跪下去,扶着门柱跨出殿门就倒了。师父说这是“晕经”,身体虚就会这样,又说庙上吃素,营养会有些欠缺,加上活动量大,身体有一个适应的过程,以后就会好的。祇园精舍之钟声,仿佛在诉述世事无常。《平家物语》的开头写过这样的句子,而我现在每天也听着晨钟暮鼓,没有觉得多心惊,岁月毕竟东流,生死自有定分。傍晚打完钟,雨后放晴,窗外溪山相对,松筠如画,唯不见“绛子”,颇为遗憾。吾居此地后,方知土人呼“彩虹”为“绛子”,盖其色浅红,遂以“绛”为名。风一吹,香炉上的铜铃就叮当响,很清脆,比木鱼的声音还好听。
找出了陶庵的书来看,鸡鸣枕上,想念平生,终是一梦。我忽然想,世人皆是有苦难言。我们都各怀心事,有多少人能真正懂得另一个人的人生。就像很多人不明白,我明明有更多更好的选择,却安定在了现在。平日里大多数时间都在学习经文,像抱着高三的课本,回到了很久远的时光。某天从廊上走过,想起一句话,“三生同听一楼钟”。那得要多少积功累行,才得如此福分啊。
今生我们和某些人、某段故事有某种交集,而后又挥别,几多留恋,几多遗憾,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。我知道院里的花明年还会开,抬首间春夏忽换,而我们的人生还很长,还会经历很多很多。学道的人是为了让这些经历都不落于心,我偶尔还是会有不舍,大概也不是不舍,而是很珍重地告别。
忘记了初衷,也就失去了自己
如果当初没有那个梦,没有遇到特殊的人,虽然还是会出家修道,却不一定在这样好的时刻。
晚饭前和师父在院子里看梅花,斋堂后那一株红梅开得松松散散的,但快要谢了。我跟师傅说山坡上的花骨朵多,还有白梅,就一起走过去看,枝桠没有得到妥善的修剪,饶是花苞多,但开得很小朵。从山坡上看过去,梅枝斜斜地垂在屋檐边,很是好看。
昨晚睡得很晚,为了今早冠巾的事,师父们都在用心地替我备这个那个。此刻想来,那时候如静坐在深深画堂,眼前一切都是和自己相关的,自己却又插不上手。傍晚的时候,伍师爷、杨师父、马师兄就过来了,帮忙准备坛场。糖果是早早就供好了的,殿堂每个祖师前,斋堂灶神爷前,都要上供,其余还有桂圆、红枣等,晚间我收拾完下楼,看见师父还在殿堂摆放东西。鼓、铛子、铰子、木鱼、二星、引磬,法器样样都摆好了,文疏盘子里放了三个文疏,旁边有一个圆瓷盘,里面有一把红色的木梳,是为我绾头发用的,师父说是从任师父那里拿来的,还是新的梳子。
师父让我回房把衣裳、混元巾、帽子都拿下来,将衣裳叠整齐,届时先放在供桌上,礼成时再换上,青鞋和云袜要提前穿戴好。回房时,将之前在高裁缝那里做的鞋袜找了出来,杨师父亲自教了穿戴的方法,如何打结,带子的方向等,事无不细。由于我的头发根子浅,不能直接压簪子,还要绑头绳。师父之前捻了头绳,杨师父一看说短了,就又找出线团来搓,她们俩对站着,慢慢地捻。又交代了许多规矩,都是坛场上要注意的细节,如届时要满堂跪,科仪结束后要感恩众位师父慈悲,以及敬茶的顺序等。
没想到的是,阿桢也来了,晚间她和师父们在弹琴。我早早回房洗漱,收拾好后去她房里坐着说了一会儿话,回房时兜里揣着她给的礼物:铜镜、朱砂、手帕,还有她写的祝福语。
这次冠巾,观礼的没有什么外人,弟弟此前并不知道这件事,也是凑巧碰上,即使如此,我心里还是很喜悦。胡阿姨带着她儿子从大观园一早就过来了,她的腿前段时间受伤,还没好利索,我一直劝她不要过来,免得折腾,她却还是坚持过来。
早晨四点刚过就睁眼了,并无困意,异常地清醒。不一会儿,听到师父打钟鼓的声音,赶紧穿好鞋袜下楼,先给祖师敬茶上香,诸事停当,六点整,就开始做科仪。
科仪开始前,“喵星人”出现在殿堂里,发出嗡嗡的声音,就像平时在人腿上撒娇一样,给了它茶水喝,才乖乖出去了。
端着文疏跪在蒲团上时,只听见耳边袅袅的经韵声,熟悉的法器声,一直到任师父为我梳头。“万般妄想,一概消除。”“万般俗念,一概消除。”“万般恩爱,一概消除。”
◆ 冠巾之后,万般俗念,一概消除。
“三梳痴情幻境勿入勿迷, 速发刚勇之心,不染红尘之事,万般俗念,一概消除。人生本幻形,似梦难醒,痴情郁郁总如萍,果能刚勇除俗累,百岁修龄。”
当日在科书上看到的经文,此刻又在耳边响起。
我低低地跪在蒲团上,左边是师父,右边是任师父,她们在为我梳头,经衣的袖子宽大,把我围在其中,眼前忽明忽暗。随后将簪子递给师父,此时却出了个问题:簪子小了。子午簪是早先就做好了的,拿回来后试了,大小都刚好合适,此时却小了,师父直纳闷,怎么几天就长了头发,但已经在坛场上,不能回去再换了,只能将就着用头绳缠着,稳定好,然后戴上混元巾,再穿衣裳。这算是正式换好了装,再到灵祖前磕头,叩谢深恩。谢恩时,想起过往出现在我生命中的许多人,始终还是觉得命运待我优渥,一路来,善缘累积,才有这样顺遂的路程。
整个科仪做了一个多小时,结束后再给三师敬茶行大礼,感谢众位师父,整个下来已经到了八点。这次冠巾,朱师父、罗师父没有过来,过几天我要带上供果去上清宫给师爷磕头上香,给两位师父行大礼,他们和杨师父都是师父的师兄弟,朱师父、罗师父已经收徒,两位师兄都待我很好。
忽然想起除夕那夜,院子里灯火通明,常住师父都在一起守岁,等着来上香的香客,因为当天来上子时香的人特别多,大家都不得睡。我从三楼廊上走过时,看见远处有好看的烟火,心里想起来多年前在故乡小镇的乡镇府楼上,看过一次盛大的烟火,还有舞狮舞龙,那年也就十岁左右。十几年后的今日,同样是在楼上看烟火,心境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变化。
当日也想过顺从母亲的愿望,生儿育女,如此一生,终究还是没能妥协。下午守殿堂,没人的时候又拿起《七真传》来看,看到孙元君对丹阳祖师说的那段话,大概是说宫阙万千都做了土,还是学道修仙好,可跳出三界万劫免轮回。多少有些感念这段因缘,仔细想来,如果当初没有那个梦,没有遇到特殊的人,虽然还是会出家修道,却不一定在这样好的时刻。
万般俗念,一概消除。
都只是前生事。
曾经听一个出家多年的道长说,出家人,到一定的时候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,不得不承认,这条路是命中注定的,原本以为有许多话要说,却也只有这些。又想起幼年,某一次独自去道观玩耍,在殿堂外看到冷清的道场,就想啊,以后我也要这样。
品得了食物百味,才能体会生活百味
庭院深深,半大的孩子在里面,寂寞而安定地长大。
初来山上时,殿堂前的茶花才打苞,兰花开得很好,还见到菜籽花、梨花、桃花、李花、迎春花、玉兰花、扁竹花、槐花、禾雀花、芍药花、金银花,尝过樱桃、杏子、枇杷、米麻子、茶耳朵、覆盆子,野菜有鹅脚掌、野芹菜、竹叶菜、观音菜、干油菜、红参叶。现在,又是吃桑葚的时候了,菜籽也正在收割。
苦菜,清热败火。叫苦菜的野菜有很多,古人云,小满食苦,为暑气最重的时候做准备。穆天子见西王母时,途中似乎也吃过苦菜,但不知是哪种了。
米麻子的味道,清甜略涩,树木看起来很像毛桃,叶子修长。
鱼鳅串[1],微苦,味道有点接近柴胡。
土参叶,可食用,无异味,鲜嫩。土参根上的果实也可食用,但须谨慎,未熟透的有毒。
蕨菜有点老了,金银花藤牵得到处都是,花花很好看,枝条软软的。洗净,用开水煮,浸凉水,撕细,再放入凉水中浸泡,换两次水。吃时沥干水分,凉拌、炒皆可。吃不完的晒干收好,要吃时用凉水泡开即可。
去年我和师父在茶园里摘了许多蕨菜,晒干后有好大一包,一年里偶尔拿来凉拌,却也经不起吃,很快就没有了。蕨菜晒干比生吃要好,可以将里面的毒性去除掉,吃起来也更有韧性。
干油菜味道非常好,很香。
马蹄草,治腹胀。
野芹菜、鹅脚掌、车前草、观音菜,味道都很好。
竹叶菜一年四季都有,路边随处可见,周围的农家乐每天都会摘一些来卖,但味道并不好吃。
荠荠菜,包饺子的佳品,爱长在石头缝里,一不小心就踩到了。
“上山采药,挖野菜。山里的金银花快开过了,没见到紫色的,都是黄白相间,香味依然浓烈,藤攀得很高,都在荆棘丛里,脚下火麻和雀不站[2]特别多,是伤肤利器。坟边两株合欢树,独木成林,林子里四处飘着白色的花朵。采了蕨菜、鹅脚掌、土参叶。立夏了,只觉蝉鸣更厉害,树木却闻不见浓郁的清香味。眼前一切,仍是收敛的。在院子里看猫晒太阳打滚。”
翻看某年立夏时的日记,大概就记起来了,那天和一位师父一起摘了金银花,还有一些野菜。
现在,野菜对于我们,情怀重于功用,但在师父他们刚出家的时候,野菜就是主菜,每天都要想法子找到可以充饥的食物。对于没有经历过贫苦的我来说,野菜会让我想起庭中的枇杷树、三味书屋、百草园、汪曾祺。庭院深深,半大的孩子在里面,寂寞而安定地长大,有一天他离开了方方窄窄的天井,去了外面的世界,却又怀念那方寸之地。
去菜地逛逛,就不是野菜了,都是家种的,有茄子、辣椒、大豆、南瓜、豇豆。韭菜割过了,豇豆栈搭起来后藤顺着架子往上爬。冬寒菜生长的季节似乎很长,现在也还有。
[1]别名马兰、紫菊,可入药,四季均可采。
[2]即多腺悬钩子,蔷薇科植物,果微酸,根、叶可入药。
别因执念,浪费了好时光
“杨柳依依”,一听就有思念,还有章台柳的故事,也是充满了离乱和别离。
这阵子似乎有些干燥,地里的土都开裂了,但看天气,过几天会润一下。此山历来如此,半旬之中,定有一两次雨,晴不过七八日,超过十日是少的,所以气候湿润,山林郁翠。山樱桃花开的时日太短,几乎可以掐指计算,也经不得风雨,和它结的果实一样,耐不得摧残,难怪古人容易伤春。这短短的几日里,梅花凋谢,姹紫嫣红历冬而来。
不知是哪天,抬头时看见窗外的柳枝垂泻如一汪清水,周遭的水杉都还半枯着,柳枝就显得格外亮眼了。以前的人写柳有很多悲伤,“杨柳依依”,一听就有思念,还有章台柳的故事,也是充满了离乱和别离。读书时喜白石[1]词,他写柳写得多。“客居合肥城南赤阑桥之西,巷陌凄凉,与江左异。唯柳色夹道,依依可怜。”“看尽鹅黄嫩绿,都是江南旧相识。”知道白石身世的人,读这些词句,也会生出些不快活。又想起已过世的学者张晖和他的《无声无光集》。几年前和一友人饮酒,听他醉后说起昔年风月,有女子为他唱过一支歌,也是写的柳。
柳,留也,而人的一生又有什么能真正留住?有过欢情的人,余生里看见柳也只是叹惋,大抵是这样。
废名写史家庄时特意用了一章说“打杨柳”,时维清明,傍晚时分,庄子里的人在折柳,拿回去挂在门上,孩子们还要扎“柳球”,细竹姑娘就隐在柳荫下。废名写柳是有清气的,但藏有许多人世的眷恋,这眷恋他自己也道不清楚,是以只勾了个图案,低垂的柳枝下,有仙子模样的少女。
经文里也常说柳枝,这柳却不是凡间的柳。“盂中甘露时常洒,手内杨柳不计秋。”说的是太乙救苦天尊慈悲度世,甘露之水泽被苍生。仙家手中,枯骨也可更生,原本是不假外物的,因要显化给世人看,就又拈了莲花、柳枝,俗子看了或以为是那花枝有什么威灵,未知过眼虚空,都是无凭的物件儿。
春月里喜欢的还有梨花。在乡下的山坡上,看过成片雪白的梨花,以后的岁月里,如何也忘不掉,似乎那也成为幼时的底色,无染著,自清洁。丘祖[2]有一阕《无俗念》,写的正是梨花,开头有一句“寒食梨花时节”,这里可看出开花的时间,鬼诗[3]里写“荒村无人作寒食,殡宫空对棠梨花”,也是差不多的时候,但这两年天气都偏暖和,花信提前了。昨天和友人山中赏花,山樱桃花更多些,梨花稀少,梅花和山樱桃花开时几乎都是没有叶子的,树枝上缀满了花朵,梨花则不同,叶子如柳般细嫩,枝条也是修长的,花开得并不饱满,更松散些。那些树常隐匿在山林深处,树干不见得很粗壮,但年生久远,枝桠伸得长,人从花下过,可看见地下薄薄的花瓣。
◆ 上图:柳枝垂泻如一汪清水。有过欢情的人,即使在春日晴朗的天气里看见柳,也会叹惋吧。 ◆ 下图:宋代李嵩《花篮图》。花色如此干净,连看的人也跟着清亮了起来。
山斋过后,在林间散步,地面上落满了花瓣,尚有余香。紫荆花被雨水打得垂垂的,黄素馨枝条柔韧,倒经得起风雨,海棠才开了几分就遇上这样的天气,委实有点对不住美人。鸢尾次第舒展,树林里像飞满了紫蝴蝶。紫堇是常见的淡紫色,还带有些粉嫩,一簇一簇地拥在一起。茶花若吃了水,花瓣会更肥厚。
院子里还有一株夜合花,并不是这个季节开的,一并想念叨几句。记得李嵩《花篮图》里就有三两枝夜合花,颜色还原度极高,甚至有花瓣厚实的肉感。夜合花的花瓣像食用百合,很硬,香气接近栀子。那幅画里的花我都很喜欢,细看来,有木槿、榴花、萱草、夜合花,盛花的篮子也很精巧。“夜合花,产广东,木本长叶,花青白色,晓开夜合。”图考里关于夜合花只此寥寥数语。朝开夜合,形容颜色用的是“青白色”,所以印象里很美,但在岭南时我并未见过。蜀中偶见此花,觉得“青白”二字当真绝了。花色那样干净,连人也跟着清亮起来,身覆光华了。似是想说些什么,也只是浮云流水,梦中之语。
唐人传奇有《枕中记》,书生因枕入梦,历了一遭“豪华落尽音尘绝”。我今所言,也只可当梦语看而已,昔年昆阳子开坛说法,末了补了一句:“我今饶舌许多言,当不得什么法子”,又说“龙门心法法原无,信手拈来说一部”。这些虚华吗?了不却生死,好比传奇之光怪,都只是暂时的一剂药,情还是情,念还是念。但有通晓的,又知道以假作真的老话。
[1]即姜夔。
[2]即丘处机,道号长春子。
[3]古体诗中的一类,整体水平不高,诗的特点是“湿暗阴冷,悲凄惨戚,荒旷无人”。
对离别,珍重是最好的礼物
现在遇见的人,以后的人生里可能再无缘相见,所以离别非轻,世人都很珍重。
清明前后的天气总是不太稳定,树却一层层绿下来。冬天才砍过枝桠,历一春,又盖住了屋檐。蝉在雨中仍叫得厉害,鸟儿声音则弱些。“缓入都门,斜阳御柳;醉归院落,明月梨花。”昨晚看了《东京梦华录》里一段有关清明的文章,尤喜末尾这几句,有触目成诗之感。孟元老[1]记得的那个清明,天空中有斜阳,是个好天气,园庭里芳树香花,歌儿舞女,坊市里有稠饧[2]、麦糕、乳酪、乳饼;轿子以杨柳、杂花装饰,很有风味;许多女子及笄[3]选在这日,令人遐想。
想起毕业那年的清明,班上有个女同学给我们送来艾饺。本来是很忙的毕业季,她还记挂着,专程送过节的食物给大家。往年过节,同学们也常常送来过节点心,像我们这些外地学生,收到这样的情意,总有“每逢佳节倍思亲”的感慨,但也正因为这些他乡的关怀,才觉得宽慰了许多。
前人关于清明节的诗里总有梨花的影子。但这几年花期都好早,像今春梨花早就谢了。应节的花是棣棠、木香。杜鹃因为开得太繁,老实说,不太稀罕。银杏芽和蝉鸣,在这两日新鲜起来。米汤菜、千里光嫩芽、野芹菜、紫蕨,都还在吃,前一天还吃了香椿凉拌米凉粉,味道极好。傍晚在山中散步,见古树上攀满了花藤,如瀑如幕,好远就闻到了香气,带有清清淡淡的甜味。还看到老百姓上山上坟,提着香烛、纸钱,穿梭在梨树林子里。“纸灰飞作白蝴蝶,泪血染成红杜鹃。日落狐狸眠冢上,夜归儿女笑灯前。”写清明的诗里格外中意高翥《清明日对酒》这首中的这几句。上坟的人烧纸钱时,纸灰飞落,心中也有真诚的感伤,然而人去山清,只有狐狸眠于青冢之上,红尘不改旧家风,儿女依旧言笑。但这也是世人乐观之处,慎终追远,又珍重现世的生活。
桃李纷纷落下后,春意减了一大半。棣棠花黄深碧浅,有贵气。在彭州看过许多重瓣棣棠,一丛丛的,似乎很容易生长,尤其在阳平观长生斋堂外看到的几丛,明晃晃的,十分耀眼。山里见到的是单瓣,隔一段路就有几枝垂下来,有的生在泉石边上,迎水摇曳,看着有些游人扯了做花环戴在头上,觉得可惜。
“每段旅程都只有一次,现在遇见的人,以后的人生里可能再无缘相见,所以离别非轻,世人都很珍重。”以前的学生快毕业了,有个同学发短信来问我能否回去看望他们,回她的短信中,写有这句,这也是那个年纪的我内心所想。
◆ 玉清宫周围的山茶花,抬头方可得见,给人以无限生机和希望之感。
[1]原名孟钺,号幽兰居士,北宋东京开封府(今河南开封)人,文学家。
[2]一种厚的饴糖。
[3]古代女子满15岁结发,用笄贯之,后称女子满15岁为“及笄”。笄,音jí,古代的一种簪子。
缘分,顺其自然才珍贵
世道艰难,有多少我们看不见的苦难。
上午忙了半天,身心都已经很疲惫了,却没有睡意,似乎觉得光阴太珍贵,不舍得睡去,可巧刚来出家的师兄也说不如出门散步,散步途中还吃了酸甜土豆、豆腐脑、糍粑,就坐在路边的小摊子上,阳光微薄,风凉凉的。人在空闲时才会有相思,才会有想念,像是现在,一天的事做完了,在灯下坐着,等着一会儿祭灶,就写下了这些。
十七日和师父回遂宁,见到了师父的家人,有些以前见过,有的不认识。头天晚上睡得很晚,在陌生的地方不太习惯。第二天山下温度要高一些,并不觉得多冷,清晨起得也很晚,在庙上每天都起得很早,觉总睡不够,这次在陌生的地方,居然睡了很久。犹记得上次回江阳,在家中仍是卯时就自然醒,没有睡意。
吃过早饭,和师父去了箕头寺,那是个佛寺,在公路边的一个小山丘上。沿着一条小径过去,路边有许多野桑,结了一串串小果子,据说可以吃,但吃多了会中毒,还有大片的麻,远看像甘蔗,有些荒凉。快到的时候,看到庙墙边有一棵大梧桐树,挂着稀少的黄叶子,门口砌了化钱炉,是一口钟倒扣着的样子,香炉里有一炷香,地上种了一些蔬菜,长得很矮小。遂宁的土壤偏干燥,山看上去不那么水润,和故乡的山有很大的区别。站在庙门口望过去,是层层的丘陵,一片片的绿色,还有交织的电线网。寺庙的匾额是果正法师书写的,字体方正圆润,我们猜测是普照寺的僧人。
门口贴有公告,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大约是说由于山体滑坡,寺庙遭到毁坏,中元节不做法会,对于平日里来上香的居士也不再提供斋饭。进门后,过道两边堆了许多杂物,然后是高高的台阶,上去后有殿堂,遇到一个年轻的僧人,穿戴很整齐,抄着手,看到我们似乎很意外,见了礼,问我们从哪里来,又客气地留我们用午斋。再往里走又是殿堂,院子里种了日本海棠,开了三两朵花,衬在斑驳的红墙下,令人神思缥缈。在门口遇到一老僧,戴着绒帽,着对门襟衣衫,彼此行了礼。老僧说也到过我们常住的道场,只是去的是附近的佛寺,未曾到道观。磕头的时候,老师父一手敲木鱼一手打鼓,口中念着长串的佛号,声如洪钟,给我们留下极深的印象。
记得偏门上有这样一副对联:无来无去无生灭,不增不减自金刚。门快坍圮了,字与字之间都起了缝隙。
下山时得老师父引路,走了小路,从寺庙的侧门出来时,路过一个破旧的小屋,一眼就能看到一个红色的温水瓶,脏旧的老式蚊帐,我们都吃了一惊,不曾想里面还有人住。
世道艰难,有多少我们看不见的苦难。
从林子里走出来,渐渐看到了大路。环山公路已经修了一大半,路上清楚地听到远处传来笃笃声,是民间的火坛道士在做法事,木鱼声很清脆,还能听见念经的声音,和故乡很相似。我们走得很慢,是想临着中午时回去,早了也没什么事,都是些亲戚,师父其实也觉得疲惫,要说很多话,所以提议我们出来散步。路上也不免有些感慨,具体说了些什么,却也不记得了,只记得回去时门口已经停满了车,席也摆好了。
看到了舅公,其实我一开始就看见了他,心里也猜到了就是他。后来谈话时舅公说,他进门时看到有个女子在堂屋里倒开水,也知道那就是我。舅公看上去很年轻,他虽然成了家,但在修炼上很有成就,那种气质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,所以席间那么多人,我看一眼就知道是他。
晚间渐渐冷起来,我从包里拿了牙膏和牙刷在门口的菜地边上刷了牙,倒了滚烫的水,和师父坐在白天做席砌的灶台边烫脚,估计是锅没洗干净,水里还有一层油,但很暖和,洗完后穿着烤过的袜子,冷意渐褪。洗脸时师父从厨房里提了干净的水来,我们随意搓了两下。后来三嬢她们把炉子移到堂屋里,伍师父、师父、舅公、舅娘,还有一些晚辈,大家围在一起听长辈们聊天,听他们讲过去的婚俗。舅公趣话很多,常引我们发笑。记得他们说了一些婚俗,如新婚的头天早晨,新妇听到厨房里有动静了,就应该起床,把卧室的门打开一半,让人知道,可以端洗脸水进去了,从前是小舅子做这个事,进去后还要掀帐,被褥下有红枣、桂圆等食物。结婚时女方给的陪嫁里会有成对的水壶、筷子等,水壶里要装满水。新婚后回门,要准备三斤白肉、糖果、白酒、面等,大约有五件东西,我记不太清了。我听了直摇头,感慨婚礼的烦琐,玩笑说好在自己不用走这一遭,被师父笑了一阵。舅公吃饭快,也不忘打趣我,说是“我吃饭像老虎,小周吃饭一颗颗数”,让我觉得怪不好意思。
和师父一家人去上了坟,拜了师父的父亲母亲。先去师父父亲的坟,山路很不好走,都是陡坡,要穿过人家的菜地,地里许多烂菜叶子,时间久远,都变了色,坡上有一丛南竹,想起刘师兄说过的,想种这样的竹子。坟占地不广,周围都是麻,大家把坟周围的杂草拔干净,打整好了祭台,在周围点了香烛,然后一起烧纸钱。同行有个长辈,开口离不开阴阳五行,烧纸钱时说:“人死后都要回归大地,都离不开土。”师父的家人都是学道的,言语很有特色,和一般的家庭不太一样,如嬢嬢她们会很自然地说人要敬畏天地、不忘根本之类的话,像舅公那样学医又学道的,开口更是玄妙恍惚,然而并不令人觉得突兀。又去了师父母亲的坟,那个坟修得大,立了碑的,上面写的逝者名“素华”,坟周围长满了松、竹,郁郁葱葱,是个安静的所在。那年回乡,在伯伯那里写袱子,也是亲笔写了爷爷奶奶的名字,现在已不记得祭拜过程了,只记得那两座坟挨得近,旁边有许多竹子,柑子树年年结果子,废弃的老屋也在旁边。
那天夜里,师父和三嬢在别的房间里聊天,我困极了,睡得很早,想着第二天要坐车,倒头就睡下。临走时也没见到去时看到的“老神仙”,那也是让我印象极深的人。老神仙是伍师爷的母亲,在内修上颇有修为,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,她看着我,问师父我是谁。师父说,小周,徒弟。她略激动地向前了一步,连说出家好,然后推了推眼镜,说想看看我。我靠近了去,挨着她,让她看看。“长得标致呀!”老神仙冒了这么一句,我听了心里乐滋滋的。
百闻不如一见,一见不如一试
年岁渐长,似乎可说的也少了,阅世阅人都觉得倦。
蜀山有蜀山的好,不同于北方的山那么凛冽,饶是极寒之时,仍有常青常绿的景色,譬如茶树、桂花树,山中四处可见,叶子不见枯黄。“季节”一词,总令我想起“定数”,觉得什么事都有安排,但在这安排内,又是一派生机活泼的样子,年年如此,也年年新鲜。
今年的菜籽几乎都打下来了,庙子旁边那片菜籽地里堆满了菜籽壳,也还有一些没打出来,反正左右也就是前后几天的事。捏了捏菜荚,收成不如去年,颗粒并不饱满,好像前阵子就听人说,今年是害了虫。菜籽地里的四季豆栈子已经搭了好一阵,此时豆角已经顺着栈子开始往上爬,上个月种的藤藤菜、辣椒、茄子,也都多多少少长了些。
菜籽地旁边有合欢树,从我们院子里爬到楼上就能看见。合欢花轻盈温柔,是我钟爱的花。这里的合欢大多是白色的,还没见到红色。合欢树可以长得很高,但树围大的并不多见,前几天听贾老师闲聊,才知道合欢木可以做木鱼,声音最是清脆,他说这是当年傅师爷交代的,要找大的合欢树,做个大木鱼,这些年一直惦记着,但都没见到合适的。合欢花可以入药,能安神,想起古人说“合欢蠲忿”,看来不是胡言。
上周还见到了许多本地的樱桃,这时已经下市,又有了大樱桃,就是平常说的车厘子,昨天吃了好多。杏子也出来了,估计早几天就有的,我是上周五出门时碰见骑车卖水果的商贩,才知道可以吃杏子了。那商贩拉着一车的杏子,价格八块、十块、十二块不等,筐子里装的大多都有点硬,虽然颜色看起来是黄澄澄的。我买了好几斤,商贩也嘱咐我,回去放一天吃刚刚好,就特别甜了。但我嗜酸,当晚就吃了好几个,又分了一袋给师兄,他比我更能吃酸的,还特意挑了小个一点的。
之所以对杏子有特别的偏爱,也许是记忆里味觉的欠缺。隐约记得小学课本里有一篇文章,是专讲杏子的,虽然我已经不记得具体的词句,但一定是很美妙的文字。故乡人说“杏子”,念出来是“恨子”,这个发音我记了好多年,虽然这个音节几乎只是在说杏子时才用到,比如“银杏”就不说“银恨”。我在幼年时根本没吃过杏子,但就是这么记得。早课里每次礼诰章[1],礼到南五祖时,有个祖师的圣号是“杏林翠玄真人”,起初我听的录音,是老一辈师爷念的,就读的是“恨”。
直到十三四岁上下,我才在一个嫂嫂的娘家认识了杏子树。长大后总是想起那个地方,因为幼年的记忆实在深刻,其实长大后看,那只是极寻常的山里人家,但在幼年,内心所构想的世界既狭小又宽广,翻山越岭走过去的一个小村子,让那时的我以为是神仙洞府。嫂嫂家门口有口古井,古井常年冒着寒气,幽深不见底,古井旁边用石头堆了洗衣桥,右边是柿子树,左边是杏子树。我是听大人说那是杏子树,才知道,哦,是杏子树啊,可惜去的时候没有果子,真正吃杏子是很多年以后了,可能是在外乡吧,反正并不觉得多好吃,吃起来软软的,没有多大味道,而且没有现在的杏子大。
◆ 上图:蜀山的柿子树。想起了向井去来和他的“落柿舍”,一种恬淡的心境油然而生。 ◆ 下图:天朗气清,院子里晒着粮食,房屋周围绿树葱葱……生活本该如此。
柿子树我是认得的,很小的时候在八外公家见过,还没进他们家门就看见了,在院子边上。还听八外婆说吃的时候要用石灰(是石灰吗?记不起来了)捂着,过一阵子才能吃,不然柿子是涩的,但我真没吃过他们家的柿子。说到柿子,后来才知道,柿子也分品种,有的是可以直接生吃的,有的要放一阵子。山上也有许多柿子树,但都是没人管,秋天时硕果满枝,颜色极其漂亮,不吃光看也觉得美。日本有个俳人叫向井去来[2],他住过的地方叫“落柿舍”,听说是柿子太多的缘故,就用了这个名字,在山里采野菊花时,柿子也正当时候,酸枣也是那时候的,还有葵瓜、瓢儿菜。
每次写一些文章时,写到中途就愧疚起来,知道自己又写到食物上来了。我的生活很简单,即使在平日里,我也会和在俗人一样,有人情世故的别扭,但无奈自幼是个忘性大的人,总是记不起来这些,更耻于落笔。而今又逐渐情感贫乏起来,连从前的一些情思也没有了,但又不想总说那些修仙问道之事,即使是方外人家,生活毕竟是生活。
吃了杏子,应该也快有桃子了。脆桃子真是好吃,要很大一个的,抱着啃。
除了食物,好像还可以说一说书籍。比来庙事纷杂,这几日好一些,但还是勉力看了点,写写《香奁集》《陶靖节集》《秦汉瓦当文字》。《遵生八笺》看了个开头,这本书以前看过节选,觉得很好,但没有找到全书,前几日找到了全本,挨着看下来,确实很有意思。购了一册《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》,是集钱玄同、周树人、朱希祖的笔记整理出来的,是本很实用的书。
年岁渐长,似乎可说的也少了,阅世阅人都觉得倦。
“少年哀乐,多竟成尘。偶然视之,如空如梦。心事渐归平淡,唯以经籍自娱。” 某日午后,无梦而醒,见窗外绿影婆娑,此身茕茕,却并不觉得可怜,一时想起昔日读过的句子,多少有些明白其中的滋味。
“板阁数樽后,至今犹酒悲。一宵相见事,半夜独眠时。明朝窗下照,应有鬓如丝。”这是韩偓的诗,读到末尾时,好似见到以后的自己。但窗下所照,并非只有华发,也有松鼠,也有新晴。
[1]此指赞颂神仙的骈文,是道门特定的文体之一。
[2]日本江户时代著名俳句大师松尾芭蕉的弟子。
令人心动的东西并非都完美
如果写个世俗间的故事,大概会有绿荫下的房子,摆放停当的碗筷,喝了一半的苦茶水。不一定要有男女,不一定要有真正的故事。
“午后,复与内子至,种花树于两堤。”“至寓山,植桃、柳于两堤。”“至寓山植木芙蓉,遇雨,覆阅《楞严经》。”“下雪如豆粒大。”近日读《自鉴录》,在这册日记中,我尤其喜欢这几个细节。新年里,祁氏[1]没有间断的事大约有这几件,读经、回复书信、陪伴老母与夫人,以及种树。他在序言里说,自己读了很久的《楞严经》,但是心性并没有得到太多平和,颇有自嘲的意味。我倒是很喜欢他这话,难得的真诚。
看到木芙蓉,格外亲切。芙蓉花开的时候,蓉城的街道两旁显得很热闹,山林里反而不那么热闹,只是偶尔能看见一两株。某天傍晚独自散步,在楠木林旁边看见一棵很大的花树,折了几枝回来,清水养之。友人告诉我,木芙蓉极易枯萎,最好不要轻易折枝,但这是后来我才晓得的。果然没有超过三日,花就枯萎了,心里觉得很抱歉。
早年看《孽海花》时,尤其记得这样一段描写。“洞门里面方方一个小院落,庭前一架紫藤,绿叶森森,满院种着木芙蓉,红艳娇酣,正是开花时候。三间静室垂着湘帘,悄无人声。那当儿,恰好一阵微风,小燕觉得正在帘缝里透出一股药烟,清香沁鼻。掀帘进去,却见一个椎结[2]小童,正拿着把破蒲扇,在中堂东壁边煮药哩。”满院子的木芙蓉,是怎样的画面,我还没有见过。这样的画里,年迈的老人吟着诗:“淡墨罗巾灯畔字,小风铃佩梦中人。”
此时已是暮春,在山间散步,四下蝉鸣愈燥,想着应该是桐花开的季节。穿过林子时,还看到早熟的茶耳朵、覆盆子。林间几座坟茔,土色尚新,还能看出上头挂的彩纸的颜色。周围种了许多桐树,阳光中落花纷纷坠下。桐花树不见得多粗,却总是高出周围的树,花朵飘散后,只有一部分覆在地面,许多被半空中的枝叶揽住。野樱桃有八分熟,鸟儿都不光顾,说明很是难吃。厚朴花也开着,树长得不是很高,叶子宽厚,开的花类似广玉兰,没有走近闻过,不知有没有香气。还是来这里才认识厚朴花的,此花还可入药,我格外喜欢它的名字。
“桑叶露枝蚕向老,菜花成荚蝶犹来。”“永日屋头槐影暗,微风扇里麦花香。”读《范石湖[3]集》,几句写初夏时节的诗,都很细致,非有过山居生活的人不能玩味。初夏的桑叶已经不细嫩了,摸起来会有粗糙感,故乡不养蚕,但看过蚕茧,圆白如雪。二月菜花就凋谢,结成扁长的果子,就是荚。旧时庭前常有槐树,槐荫下可消暑。
一直很喜欢槐树,槐花垂下来时极美,又可入药作食,是美好又经济的树木,能长很高大。闲暇也就是这样的此在,思虑褪去,连文字也只是自然生发。如果写个世俗间的故事,大概会有绿荫下的房子,摆放停当的碗筷,喝了一半的苦茶水。不一定要有男女,不一定要有真正的故事,这样已经很好。
对槐树有特殊的情感,或许还因为它的道家气息。南柯梦的故事里,淳于棼就是在槐树下入幻境,梦里到的地方叫“槐安国”,所以槐树在印象中有警世的意味。
[1]指祁彪佳,1602—1645,明代政治家、戏曲理论家、藏书家。
[2]又作“椎髻”,将头发结成椎形的髻,是我国古老的发式之一。
[3]指范成大,1126—1193,南宋名臣、文学家、诗人。
只看他人眼光生活,就是浪费生命
有时候想出门随意走走,总是招来一路的眼光,原本想看别人,最后成了别人看你,殊为无奈。
一直想着去看绣球花,因多日的雨水,久不能行。昨日傍晚,看天还不错,就一个人走了走。大约是花最少的季节,一眼望去,大片大片的深绿。春日里走过的小径,迎春花谢后有蔷薇,此时,迎春花藤被修剪过了,蓬蓬地垂着,或许是靠山的温度低些,竟然还有些残留的蔷薇,但颜色似乎比暮春时深些,有些枯萎的花朵还没落枝。
荷花的叶子舒展开来,恰是圆荷小小。水中浮萍密聚,是带着淡黄色的绿,有一种极为静态的美。池子上头就是桃林,果实比青梅大,而且长得好,个把月里再来,可以提个篮子了。只要有枝可攀,牵牛花也是不缺的。常路过的那户人家,女主人很会打理院子,冬日里有蜡梅、红茶,春时海棠、辛夷、杜鹃,都种得很好,四季有序。说是女主人,因有一次从篱笆墙外走过时,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中年女子的身影,在弯腰浇水。记得她家种贴梗海棠是架在篱墙上的,很特别,这次去时,篱墙边上没有花可看。
起初就是想看绣球花,走了好久,只看到零散的蔷薇,含苞的栀子,几乎快放弃之时,才在转角一合冷清的院子门口看到一簇绣球,玫红色的,还刚起球,不很完全。那绣球是种在门口的花坛里,旁边还有一株南天竹。背后是白色的墙、小木窗,米色的窗帘看起来有些旧了。右侧有栅栏,也被绿植挡了大半视线,眼角的余光感受到一片红色,侧头看去,院子里果然种了一弯绣球,都是一个颜色的。隔着绿影看了一会儿,毕竟别人家的院子,分外稀罕。
附近的住家户都是独门独户的,路上很少有人走动,遇到一只大狗熊,很呆萌,看见我就停了,我走它就走,摇摇摆摆的。跟着狗狗往前走,又到了另一家的院子。有家院子坐落得很僻静,路过时看大门都是开着的,台阶边的围栏上挂了几盆蔷薇,一看就是花店里才买回来的,修剪得很好,一篮粉色,两篮白色,很清雅。除了自家小院,门口还有很宽敞的空地,里面种了许多银杏树,虽不比山上的粗壮,深秋时应该也会一片金黄。
我在银杏树下的木凳上坐了好一会儿,很是享受。走时才发现,那院子中间有一棵很大的合欢树,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开花,而此时正是合欢花开的季节,周围的合欢早已缀满枝头了。那树有些瘦,合欢是这样,容易长高,但树围不见得多大。天有些阴,树的叶子很柔软,微微往屋顶垂去,看得人有些痴。
毕竟是傍晚,不敢逗留太久,就折回去了,又觉得花实在没看够,就顺着老百姓的居民房走回去。一路之隔,里面是独门独户的院子,外面是单元房。一栋楼里住好多人家,也就热闹许多。孩子们在巷子里疯玩,门口堆着刚剥完的竹笋壳,是尖尖细细的苦笋。土地总是金贵的,一点点都要好好利用,种得最多的是四季豆,已经挂了豆子,不日可采摘。
◆ 看到别人院儿里鲜艳夺目的花,无不让人体会到生命力与希望。
旱金莲的花叶都很奇特,叶子真和荷叶差不多,不过是小了许多,花色也怪,很难形容,拍下来也总是失真。有一户人家的门口摆了几盆绣球,有白色和淡蓝色两种,但感觉有些缺水,不是太润。几乎家家户户都种了石榴和月季,天渐渐黑下来,石榴很难拍,只是看了看,月季尚能入镜。
从一家小餐馆前经过时,听到很严重的争吵声,门口停着执法的车子,大概是吃饭的人嫌弃店家的饭菜不好。一堆老爷爷老奶奶围着看热闹,我匆匆走过,记得门口有朱顶红、榴花。
在这样寻常的街道里看看,人家种的是什么蔬果花草,晚饭里吃些什么,是很有意思的事。可我只能闻闻饭香,以此想象人家吃的是什么菜,竹笋炒肉片,或是土豆烧排骨,总之是不能过去招呼一下了。
从前在家时,我也喜欢这样,有一种隐藏着的喜悦,或许这些对别人而言是很平常的,但我自己知道,这里面有某种欢喜。而如今,这些往昔的“平常”,于我而言,也不再平常了。道袍很招眼,有时候想出门随意走走,总是招来一路的眼光,原本想看别人,最后成了别人看你,殊为无奈。这身衣服,确实给我带来许多不便,除了戒律,还有许多。
身为一个平常人的喜乐,几乎都是被舍弃了。
回来时天已很暗,但还能看见山色。想起《白川集》里青木正儿[1]给傅芸子写的序,其中有这么一段:“畏友芸子君隐居于此石屋十来年,背离风花雪月,每逢余暇,勤奋于阴郁的小玻璃窗边,撰就许多文章。”一时觉得相契,但傅氏至少可以毫无顾忌地看白川边的樱花和木槿吧。
[1]1887—1964,日本著名汉学家、文学博士。
有些事,想象比相见更美好
“念桥边红药,年年知为谁生?”白石的词里,芍药是有泪意的,很悲情。
最近在看关于秦汉名物的书籍,饮食篇里说到酱。秦汉时,酱在贵族和普通百姓的饮食中都占了很重要的地位,和我们今天理解的番茄酱、色拉酱又有些不同。王子今言:“或指用食盐腌制的肉酱。”贵族阶层常食用的有肉酱、鱼酱、蟹酱,而民间食用的酱无法达到这样的水平,多用豆麦和谷物,书里说豆子地位很尊贵。
以前读《四民月令》,看到很多“酱”字,比如二月可以用榆荚做酱,四月用鲖鱼做酱,觉得很奇妙,因为我们现在三餐常用的酱并不多,而按书上写的样子,好像酱和盐一样重要。想来彼时酱如此重要,还是由于食物的匮乏吧,不像现在,一年四季里都有蔬菜供应。腌菜、泡菜,也是一个道理,提口味的,能让人多吃饭。小时候吃饭,光吃菜要被骂,不像现在,都劝孩子多吃菜了。“京师地寒,冬月无蔬菜,上至宫禁,下及民间,一时收藏,以充一冬之食用。”《东京梦华录》里写的,天寒地冻蔬菜不好种,连宫廷都要囤菜。
除了榆荚、豆子、鲖鱼,还有芍药、枸木、橙皮等,都可以做酱。枚乘《七发》里就说到“勺药之酱”,又写作“芍药之酱”。关于芍药,还在《癸辛杂识》里看到一段记载,“韦昭曰:‘今人食马肝者,合芍药而煮之,马肝至毒,或误食之至死。则制食之毒者,宜莫良于芍药,故独得药之名耳。’”后来特意问了中医老师,说并没有可靠的依据,不能当真。“将离将离,赠以芍药。”芍药令人想起人生至悲,却非死别,乃是生离。“悲莫悲兮生别离”,但又知道,这些凡情如尘如埃,即使人当时困顿,也终有一天会冷静对待。少年人,最经不得这个,但我现在回头想,未尝不是好事,非穷途不能通达。能知世苦缘情,才斩得下慧剑。
但我从未见过芍药,院子里那一片全是牡丹。昨晚睡前翻了一下《陶庵梦忆》,恰巧看到了一篇写芍药的文字《一尺雪》,十分喜爱,遂起了作这样一篇文章的心思。张岱说他在兖州[1]见过一种叫“一尺雪”的芍药品种,花瓣是纯白色的,无须萼,无檀心,洁白如羊脂。我连普通的芍药也没见过,只能从文字里想象那花的样子,花蕊和芙蓉一般大小,很柔弱,力不能支,像面容姣好但弱不禁风的美人。后面写兖州人种芍药的文字真令人咋舌:“兖州种芍药者如种麦,以邻以亩。花时宴客,棚于路、彩于门、衣于壁、障于屏、缀于帘、簪于席、茵于阶者,毕用之,日费数千勿惜。余昔在兖,友人日剪数百朵送寓所,堆垛狼藉,真无法处之。”
这样好的品种,别处种不了,上苍却这样厚待兖州,多得无处安放。但花多不一定好,容易被人糟践。张岱看到友人送来的上百朵芍药,内心也是有些无奈吧,虽然可怜美人,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,我读了又着实羡慕,觉得拿来做酱应该不错,却又不知是不是食用芍药。
恽寿平[2]画过芍药扇面,花瓣粉色,像烟云一样柔软,黄蕊绿叶,用色很是清淡,和我在文字里看到的芍药形象很接近。郎世宁[3]所绘芍药更娇媚些,用色更光鲜,是比较写实的,花瓣质感突出,但我还是更喜欢恽寿平的那枝。
最初知道芍药时,不是这个名字,是“红药”,中学课本上必背之句,“念桥边红药,年年知为谁生?”白石的词里,芍药是有泪意的,很悲情。“有情芍药含春泪,无力蔷薇卧晓枝。”少游的句子更无力了,又是情又是泪。《诗》曰:“维士与女,伊其将谑,赠之以勺药。”有“男女分别赠芍药”之说,因此芍药又叫“将离”,这名字也不太吉祥,有痴男怨女的情结。《红楼梦》里史湘云吃醉后卧在山石上,酣睡中芍药花瓣洒了一身,这里的芍药是明艳的,又有些娇憨。
前段时间也经常和芍药接触,是在师爷的药书里。里面记载了白芍和赤芍,“白芍苦酸气微寒,专行肝脾血分强。泻火实里和血脉,收阴敛气除烦慌。”此为白芍药歌中的一段,后面补注说,白芍作为药用要杭芍最好,和参芪配合补气,加白术能补脾,入川芎能泻肝热,总之用处很广,但反藜芦。“赤芍味苦性微寒,专泻肝火目赤良。”是写赤芍的,后面又补录了一句:“白芍补而兼收,赤芍则泻而代散。”不过,这两味药入药不用花,而是用其根,和当归、天麻、川芎归于一类。
[1]古九州之一,在今山东省西部,与河北省毗邻。兖,音yǎn。
[2]1633—1690,中国清代画家,原名恽格,江苏毗陵(今常州)人,创常州派,为清朝“一代之冠”,尤擅花鸟。
[3]原名Giuseppe Castiglione,1688—1766,意大利人,清康熙帝五十四年(1715)来中国传教,后成为宫廷画家,在中国从事绘画达50余年。
外表多是一种伪装
衣裳里有紫色也显贵气,但鲜少人穿得好,要肤白,更要气质。
山上有一片南竹林,像极了幼年在乡下见过的,修长又有弧度,柔软地垂下来,遮了大部分的天色。林子里有一座废弃的农家小院,是以前搬迁下山的老百姓留下的屋子,透过柴门的缝隙,看见里面还有被遗弃的洗脸盆、水壶,地面都是黄泥铺就的,凹凸不平,尚有黑色的柴灰,也许某年冬天,一家人还在屋子里生火取暖。
这季节的紫堇长得尤其好,紫堇有好几种颜色,紫白、紫粉、紫红,不同的光照和泥土,生长出来的紫堇颜色深浅各有不同。它们大多是成簇在一起,或在平地,或在峭边,生命力十分顽强,颜色不输兰草。紫色的花总带有几分仙气,而衣裳里有紫色也显贵气,但鲜少人穿得好,要肤白,更要气质。
昨日在山中散步,顺着小路走,没有其他人,周遭是山林,橡树、樱桃、梧桐、水杉、李子、梨子、梅子、竹子遍地都是,有孟宗竹、南竹、凤尾竹,还是南竹最好看,似有无尽的念想。桂树也多得出奇,不同品种发的芽颜色也不一样,金桂的芽是偏红的,新叶如花,如女子的兰花指般翘着。天热起来后,林子里最多的就是鸢尾,在深山里见过,那时候并不认识,还以为是百合一类的。
清晨在破旧的老屋里醒来,靠在栏杆上看远处的山,近处的田野、竹林,有无尽的怅惘。这个季节,也是泡桐花开的时候,如今城里多种植梧桐,很少见泡桐了。泡桐花也是紫色,泡桐树通常很高大,看花时人隔得很远,所以只觉得呈团状,偶有花瓣落地才看得清,是小喇叭形,又像牵牛花。前几天还和人提起紫藤花,读书时年年春天都要去可园,园子里的桥上有一架紫藤,花开如瀑,但这里还没看到成片的紫藤花,只在山里看过稀少的几朵,攀附着古树生长,因为颜色极淡,不留意也就忽略了。
对挽回不了的事,趁早放手
罗浮山还有何仙姑的传说,据闻何仙姑出生之地与罗浮相望,自幼就有神仙之志,经常施药给贫苦人。
张道长从罗浮山回来,捎了竹壳茶。世间事很有意思的,我才知道,他当年居然是在黄龙观出的家,拜在闵智亭道长门下。想那时我在黄龙观的长廊上闲坐时,不会想到有今日。
黄龙观在罗浮山上,读书的时候和朋友一起去过。起初是去的冲虚古观,印象并不太好,过于吵闹,后来顺着山爬上去,到了葛洪的衣冠冢,旁边有小亭子。我对神仙故事向来别有兴趣,于是在那里停留了很久。据《罗浮山志》记载:“而洪坐至日中,兀然若睡,年八十一,视其颜如生体,柔软。举入棺甚轻如空衣,世以为得尸解云。”弃世而去,令人艳羡,却也是常人学不来的。山上的树木并不高大,有许多矮竹,石头尤其多。后来看天已经很晚了还没爬到山顶,只能往下走。下来后倒是很意外地走到了朱明洞,那里有很多古树和茶花,游人稀少,是个安静地。附近还有人养蜂,荔枝树下放满了蜂箱。路上有供路人歇脚的亭子,正面可以看到远处的城市,背面就是群山。
《罗浮山志》里记载:“晨起见烟云在山下,众山露峰尖如在大海中,云气往来,山若移动,天下奇观也。”坐在长亭里,看着山尖缓缓升起云气,真和书里写的一样。罗浮山还有何仙姑的传说,据闻何仙姑出生之地与罗浮相望,自幼就有神仙之志,经常施药给贫苦人。
第二天去华首寺和黄龙观,大清早出发,空气里还有雾气。两个寺庙在不同的线路上,一左一右。先去的是华首寺,并不是很大的地方,但香火很旺,烧香的人都用扔的,一堆堆地燃,烟火很呛人,完全不能靠近香炉。寺庙的左侧有个很大的石壁,上面堆了许多小神像,不知道有什么用处。若不是烟火太难闻,或许会多停留一会儿,临走时在庙门口还发现一棵蒲桃树,果实已经成熟了,我摘了两颗,也让友人吃一口,他却很担心的样子,说是以前并没有吃过。之后走走停停耽搁了很久,到黄龙观时已是正午,门口停了许多车子,进门处有素食馆,我们在里面用了斋饭,不到一百块钱,好几个菜,但大多数是腌菜,比如酸菜豆腐、炒罐罐菌子,也就明白了为什么价位不高,要是时新蔬菜肯定不止这个价。我走饿了,想多吃一点,友人却劝我,腌菜要少吃一些。素食馆的墙上挂了许多相片,大多是道观搞活动的宣传图,前台放了结缘的经书,有《太上玄门早晚功课经》,很简洁的本子。
饭后我们坐着休息,友人拿了经书翻阅,至今我还记得他翻到的是《太上洞玄灵宝升玄消灾护命妙经》里的开头:“尔时,元始天尊在七宝林中,五明宫内,与无极圣众俱放无极光明。照无极世界,观无极众生,受无极苦恼。宛转世间,轮回生死,漂浪爱河,流吹欲海,沉滞声色,迷惑有无。无空有空,无色有色,无无有无,有有无有,终始暗昧,不能自明,毕竟迷惑。”他说“漂浪爱河”四个字用得很好,又问我能不能背诵全文。彼时我初步接触道家经文,故而他有此一问。后来我入道,每日早课就要诵读此经,偶尔会想起友人读到那四个字时的语气,似乎有什么哀叹。
相比之前去的几个寺庙,黄龙观要清静很多,在那里遇到长得很白净的道长,与他行了抱拳礼,他亦以礼相回。大概是之前走得太累,又正值中午,人有点昏昏欲睡,我和友人靠在长廊的凳子上休息,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。廊上写着《道德经》,隔一个柱子就写一章,我们时不时看一看,又拿其中一两句来谈论。整体的感觉是,黄龙观的文化宣传做得很好,后来和张道长说起这个感受,他表示那是当然,闵师爷做当家的时候很重视文化这一块。山风吹过来,并不是很清凉,人更觉得困乏了。若不是想着要回城,我们会在那里多晒会儿太阳。
我现下出家常住的道观里,有一批废弃的石柱,是之前搞修建时剩下的,堆在大殿旁边的小山坡下,那里还种了一棵小叶桢楠和两棵大桂花。有一日午后,我从树下经过,突发奇想地想看看那些柱子上刻了什么图像,挨过看去,有“仙女散花”“麻姑祝寿”等,其中有一个叫“罗浮春梦”。这是柳宗元《龙城录》中记载的一个传奇:隋开皇(五八一至六〇〇)年间,赵师雄迁罗浮山,有一天,天寒日暮时,他在一松林下休息,遇到一个淡妆素服的女子,与之饮酒数杯,相谈甚欢,还有绿衣童子笑歌戏舞。待他醒来后,只觉得风寒逼人,天已经渐渐亮了,这才发现自己睡在一棵梅树下。这样的故事并不新鲜,也是劝诫世人浮生若梦,与黄粱梦、南柯梦旨意相通。而那日我看到这四个字时,想起在黄龙观长廊上小憩的时光,是真正的前尘一梦,个中情怀,或可与赵氏执杯相诉。
“罗浮”这两个字也好听,念起来就有轻盈缥缈之感。看过一个聊斋故事的老电影,一个叫罗子浮的书生,沉溺于花街柳巷,被骗得身无分文,投河自尽未果,被狐仙翩翩所救,相处间情愫暗生,后女仙为其诞下一子,不承想书生色心不改,调戏女仙的金兰花城娘子,被发现后羞愧难当,夜携珠宝和孩子逃回家。回到家中后,妻子不计前嫌与他同床而枕,夜里他惊醒,才发觉这是一场梦,枕边的妻子其实是白骨一架。此时他追悔莫及,回去找女仙翩翩,希望她顾念骨肉之情能既往不咎,然而女仙说,为时已晚了。雪天里罗子浮抱着孩子在芭蕉树下徘徊,洞门口有女仙用白雪写的字:“勿以往之不谏,知来者之可追。”
人,贵在神思清明
古人在书房里爱摆石菖蒲,大概也不只是观赏的原因,看书写字困乏了,闻一闻植物的芳香,神思也就清明了。
老师给我们讲中药药性时,讲到了安神药,我听着很有意思。安神,顾名思义,即安定神志。这类药物主要有两种,重镇安神药和养心安神药,重镇安神药里大多都是矿石,比如朱砂、龙骨、磁石。前段时间,阿桢的徒弟来观里做义工,有心的她给每个师父都捎了礼物,其中就有朱砂粒,之前我冠巾的时候她也赠了一枚给我,随附的纸上写了一句:愿赤心恒在,诸天护佑。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原矿朱砂,和市面上鲜红的朱砂不一样,颜色略深,小小的一枚拿在手里,沉甸甸的,她特别交代要避免碰撞,容易碎掉。
朱砂有清心镇惊等功效,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运用广泛,最常见的是在法事上。印刷和书写符章是肯定要用的,圈点符章更是必不可缺,盖印的时候用的印泥里也兑了朱砂。老师曾讲过一个关于朱砂的故事,说用朱砂可以配伍一味药,叫“八宝珍珠丹”,听名字就知道里面肯定有珍珠,其他几味药就不知道了。这味药对收敛伤口有奇效,以前山上的一个老师父擅长针灸和炼外丹,那年老师脖颈上长了瘤子,久久不能痊愈,用了不到黄豆大小的一枚丹药就好了。
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合欢皮,合欢皮属于养心安神药,能解郁安神、活血消肿。之前我只知道合欢花可以入药,不知道合欢皮也有药效。合欢花蒸猪肝,有清肝明目的功效,特别是对治疗老人视物昏花有显著效果。
还有菖蒲,菖蒲有水菖蒲和石菖蒲,水菖蒲长长的,像大宝剑,就是端午时节和艾叶一起挂在门上的那种,而石菖蒲细小许多,有芳香开窍等功效。古人在书房里爱摆石菖蒲,大概也不只是观赏的原因,看书写字困乏了,闻一闻植物的芳香,神思也就清明了。
“意”“味”双全,不容错过
椿是长寿的象征,古来追求长生的人都喜欢提及它。有个词叫“椿萱并茂”,里面的椿代指父亲。
昨天中午去得晚,斋堂的菜不多,快收筷子的时候,任师父端出一盆凉拌椿芽,里面还切了一些莴笋丝,没放什么调料,是任师父一贯的清淡口味。香椿的味道很大,做成菜后很远就能闻到。我在庙上才吃到这个菜,以前在城里从来没见过。好像有一次在电视里一个讲云南野菜的纪录片里看到过,画面里香椿树十分高大,采摘不易,人要爬上树去,有的椿芽长在树尖上,人都够不着,要用带着刀片的钩子勾下来,那画面让我印象极深。所以,一直觉得椿芽是金贵之物,谁想到道观里春天就没断过这个菜,像白菜、萝卜一样易得。
今早洗碗时,我见案板上放着一大篮子椿芽。其实说椿叶更恰当,因为叶片都很修长,起先我还以为是和老了的一起摘的,用手掐了一下,还都是嫩嫩的。长居道院,也算是对周围花花草草留心的人,但从不知道哪里有椿树,所以就问了问厨房的阿姨。她说桥边有三棵香椿树,椿芽都是前一天下午摘的。我让阿姨带我去认一认,虽说吃了这么久,其实没有认真观察过香椿树长什么样子。天飘着小雨,地上有些水洼,我踮着脚尖跟在阿姨后面,还没走到桥边时她就指着树问我看见没。我一看,对面那棵树长得并不高,叶子也很少。走近后,爬上石阶掐了一点叶子闻了闻,起先并没觉得有什么味道,还以为认错了,几秒钟后香味就扑鼻了,和吃的味道一模一样,很奇妙的香气。右手边还有三棵,更高更大,顶上还有许多嫩芽,这样一想,住在山里真是有好处,野菜吃的时间更长久,此时山下的椿芽怕早就老了。地上散落了几枝大片的叶子,说是昨天砍下来没用的。我又问阿姨高处的椿芽怎么摘,她说用钩子勾,我想起那个纪录片里的情景,果然是一模一样的。
椿芽的做法很灵活,庙上常做的是炒鸡蛋、凉拌米凉粉、凉拌青菜。香椿炒鸡蛋很容易做,鸡蛋打成羹后放入切碎的椿芽,再进清油里炒就行了。我看许多书上都讲究得很,对火候什么的要求很高,我们斋堂里就是看厨房阿姨怎么掌控,老了嫩了都觉得好吃。凉拌米凉粉可能是此地的特色,蓉城一带都爱吃凉粉,凉粉里面除了放辣椒、花椒、酱油、醋外,再加一些椿芽,味道顿时就不一样了,但椿芽要先焯过水。最喜欢吃的还是任师父做的凉拌椿芽,她并没放什么调料,连香油都不放,只是和莴笋丝一起拌,我吃出来的不过是盐和一点点酱油。最不能接受的应该是厨房阿姨的新菜品,椿芽凉拌折耳根[1]。折耳根有一股很重的土腥味,爱吃的人爱到骨子里,不喜欢吃的人讨厌到极点。我本身不反感折耳根,切碎了当调料是可以,煮成药汤也能喝,但很少单独吃,觉得味道太重,而椿芽也是很特立独行的菜,和折耳根搭配在一起吃实在奇怪。好心疼那点椿芽,最后没几个人吃,可见并不是我一个人有偏见。
故乡的房前屋后多种竹子和香樟,从未见过椿树,所以儿时从未吃过。但在前人的典籍里倒常见此物,如“庭椿摘初黄,畦韭剪柔绿”。就是说庭院里有椿树,嫩的时候摘下来是“初黄”之色——椿芽刚刚冒出来,鲜嫩的椿芽确实带有嫩黄色,老了就没有了。
有时想,这样难得的食物,不知古人是怎么发现的。前几日读《救荒本草》,看到里面收录了香椿芽,想来这些食物起先乃是百姓因生计所迫,不得不寻觅一切能果腹的食物,一个个尝试,才被发现的。我们现在当作解馋的野菜,以前却是老百姓的救命粮草。“植物之生于天地间,莫不各有所用。苟不见诸载籍,虽老农老圃亦不能尽识。而可亨可芼者,皆躏藉于牛羊鹿豕而已。”卞同在《救荒本草》序里写的这段,是实在之言。后世人们的饮食得到了改善,野菜不再是主食,许多人也就不知不识了,有意思的是,当下物质如此丰富,人们却又想起这些野菜了。
樗树,又叫臭椿,和香椿树外形很相似,但樗树味臭,香椿树则有香气。以前我以为只有香椿可以食用,看了《救荒本草》 ,里面说樗树叶子也能吃。“椿木实而叶香,可噉;樗木疏而气臭,膳夫熬去其气,亦可噉。”樗树嫩芽虽可以吃,但需要善于做菜的人去掉不好闻的气味。不过人在有其他选择的时候,恐怕很少会去尝试,而《救荒本草》特意说了这一点,也旨在万一遇到荒年,可以活人性命。“椿味苦,有毒。”又说椿是有毒的,估计毒性很微弱。野菜食用的时候大多都要焯过水,一则能让叶子更细嫩,其次可去除毒性,野生植物大多数带有苦味,微毒也并不为奇,倒是里面记录的烹饪方法很有趣。“采嫩叶煠熟,水浸淘净,油盐调食。”“煠”的意思是将食物放入油或汤中,沸而后出。这里显然是指放进汤中的意思,就是现在所说的焯水。然后“水浸”,想来是冷水,比较符合实际,淘干净后放点油盐。其实就是凉拌椿芽。
除了椿芽可食,香椿树的意义也很好,和道家有深厚的缘分。中学时读《逍遥游》,里面说“上古有大椿者,以八千岁为春,八千岁为秋。”当时没见过香椿树,所以记忆里香椿树一直是以神树的形象存在。清代道医徐灵胎就名大椿,我当时一看这个名字,就猜测他是学道的。椿是长寿的象征,古来追求长生的人都喜欢提及它。有个词叫“椿萱并茂”,里面的椿代指父亲。
“雨前椿芽嫩无丝,雨后椿芽生木质。”最近才听到这一说法,这里的雨指的是谷雨。还有几天就是谷雨了,当真如此的话,吃椿芽也要趁这几日了,估计这两天阿姨们应该就会把树上留着的那点儿嫩芽摘了。
“米汤菜、千里光嫩芽、野芹菜、紫蕨,都还在吃,昨天还吃了香椿凉拌米凉粉,味道极好。”
翻看清明节的日记,原来那两天也吃了椿芽。
[1]折耳根即鱼腥草。
不讲规矩,终究自食其苦
喜欢端午后的日子,院子里紫薇花仍旧稀稀疏疏,天往往蓝得出水。
住在山里一个很大的问题是湿气,尤其在蜀都,湿气很重。一年之中,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五月,阴阳交接之时,气候转变,虫蚁滋生,湿气很厉害,身体容易起疹子。
我刚从广东过来时,很不适应,身上起了好多湿疹。在宫观做义工的居士和想出家的师兄们,人人都是这样,没有例外,大多就忍一忍,随意涂抹点膏药止痒,但我实在受不了,就去抓了药。两服药,一大堆,记得有蝉衣、黄芩、生地、苦参、野菊花等。当时去的是贾爷爷的诊所,他给我诊脉,仔细看了我脚踝和手臂上的疹子,让我不要挠,随即开了处方,就在诊所里抓的药。铺子里抓药的是个年轻女子,看了我的处方后笑着说,你这火有点大啊。
贾爷爷还嘱咐我去山上扯千里光来熬水洗澡,可止痒,我认不得什么是千里光,还是师兄在沟边上给我扯了一大捆。
然后就闹了个笑话。我不会熬药,但师父他们都不知道。我从小不怎么吃药,最多也就是小感冒,买点药片来吃,家中父母身体也很康健,都不经常吃药。拿着中药,以为和煮菜一样,水烧开了后把药丢进去就可以了,于是一包药我只熬了一次,熬出来小小一碗,非常苦,我想到良药苦口,就一口气把药喝完了。
这下就出问题了,我没有喝药的底子,这么大的量下来,药物中毒了。喝完不到五分钟,就感觉整个人是飘的,恶心想吐,吐了半天,肚子里仅有的一点菜汤都没有了,还是一个劲儿地难受,赶紧给师父打电话,师父听了后才知道我把药熬坏了,吩付我煮一碗绿豆汤喝下去,回来后她又让我喝了用沉香粉泡的水,这才好起来。
那次之后,我才知道,熬药是有讲究的。一般来说要分三次熬,每次熬的时间不一样,三次熬出来的汤药要分开放,最后要一起加热至沸腾,凉了以后放着,要喝的时候热一下。
我第一次起疹子,觉得很害怕,但住在这里的人说,是水土不服,第一年都会这样,第二年就好了。果然,第二年我再也没有起疹子,或许也是因为预防得当。新鲜的生蒜刚出来的时候,当家师父会吩咐厨房,把嫩蒜捣蓉,放点香油之类的作料,让能接受这个味道的人吃几口,可以杀毒,也可以预防湿疹,当时我吃了一些。另外,端午那天一定要用草药熬的水洗澡,冬天里还要“夏病冬治”,用桑叶柚子皮泡澡,又或者合理做艾灸,都可以祛除湿气。
尤其喜欢端午后的日子,院子里紫薇花仍旧稀稀疏疏,天往往蓝得出水,院子里晒着辣椒、桑叶、紫苏叶、切碎了的菖蒲。蝉鸣得厉害,鸡叫绵长。
◆ 斋堂栏杆上晾着艾绒,气味温和、清香,稍一闻,神思就清明了起来。
趁年轻,多远游
零星的菜花,凋零的山樱,盛开的玉兰,陌上有来来去去的红颜白发,此时的我正当少年,幸而正是幼年时期许的模样。
(一)丹景山
之前没有去过彭县,更不知道那里有牡丹、道观。此时并非在丹景山看牡丹的最佳季节,当地老百姓说,牡丹完全盛开应该是下个月的事,但那时候游人很多,所以也庆幸这时候去。
一到山门口就看到许多牡丹花,几乎都是同样的品种,和我们院子里的一样,粉嘟嘟的,开得很大朵,但今日光线略暗,难以用“国色天香”形容。倒是路旁的垂丝海棠,远远望去,粉云成堆,又有老了的垂柳杂间其中,粉绿相映,果真是春色袅袅。樱桃树很多,花儿早就谢了,结了一抓抓青果子,看着让人羡慕,觉得果树真好,花可观赏,果实又经济实惠。
看惯了养在盆子里的牡丹,乍一看种在土里的,一下子那么多,有点不习惯。其实牡丹本来就是山中野生的花卉,唐代时有樵夫上山砍柴发现,后来才用于庭院种植,但它给人的印象是富贵的,远离了山野之趣。倒是坡上有一株辛夷,开得零零散散,看着很疏气。
山脚有鲁班庙,庙前有古银杏,才发芽,柱头房檐皆为朱漆,雕花甚精巧,门口青石板上有老妇在卖香。当家师父与我们相熟,同行道友三三两两坐于廊下闲聊。
出鲁班庙千余步,有陆游祠。以前并不知道陆游和牡丹的故事,到祠堂看了介绍才知道,是因为《天彭牡丹谱》。说起牡丹,大多数人都会想起洛阳,少有听说彭州的。“牡丹在中州,洛阳为第一。在蜀,天彭为第一。”书中有这样的记载,又言唐时彭州就大量种植牡丹了,南宋时尤为繁盛。祠堂内陈设有粉、紫两色牡丹,因不见阳光,气态低沉,毫无生气。墙上挂的画尚有一两张可观,但书法不佳。
入景区后有兜率天宫,门口塑着哼哈二将,进门有弥勒、韦陀,都是平常见到的规制。庙不大,但设计精巧,四周相围,如一个四合院,楼上客房很多,每个房门上都挂着手书的对联,字很漂亮。殿堂前近百级台阶,正殿里挂着经幡,绣的是《心经》《大悲咒》,光线昏沉,只看得见低一点的字。遇见一个老师父,其余的都是居士,在殿堂里帮忙,见到我们行合十礼,念阿弥陀佛。
往上走是道教庙,途中山路缓和,竹影森森,两旁有许多卖野菜和小吃的居民,也有好几个背夫,背着生活用品上山。先看到的是审魂殿,门开在路边,道观和山路一墙之隔,进门就是梯子,一直往上爬,有斗姆殿、慈航殿。
上去之后,杨当家请我们喝茶,院子简单宽敞,我们坐了小小一桌,其余的人在四周散步。谈话间得知,偌大的道观只有三个常住道长,帮忙的大多是居士。慈航殿前堆着许多建筑材料,庙里还在搞修建,一提到修建,我们都有些沉静,太理解那份艰难了。没坐多久,我们就和杨当家告辞,因要赶去阳平观吃午饭。
车行驶的路上有宽广的河流,但由于不是雨季,所以看起来很干枯,潭头显露。山脉绵延,山下平地无垠,种满了菜籽花,花还开着,黄灿灿一片。看见了好几株正开花的泡桐树,指给道友看,都说好看。还有成片的樱桃树、桂花树,金桂发的芽土红土红的,是叶子却像花。
(二)阳平观
小憩了一会儿就到了阳平观,起先还以为是个小庙,原来修得那么气派。早晨出门时师父说,阳平观竹子多,此时正是吃春笋的时候,要我挖几个带回去。从前门进去时,并没看见竹子,上百级的石阶旁种的都是柏树,树上挂满了红绸子,有两处亭子修得很古雅,妙在周围的几棵古树,成包围式向中间靠拢,枝条上发着新芽,垂在屋檐上,人从底下走过,很是清静。
拜了山神就到灵官殿了,但殿堂还在修缮中,呈水泥色,没进去的人可能以为道观很破败。灵官殿前一棵绿樱长得很修长,高过屋顶,花蕊紧蹙,落花满地皆是。站在台阶上看下去,就能看到许多竹子,大多是南竹,还有很多樱桃树。
往里走才发现阳平观的气派。一座高塔耸立在眼前,看着还是崭新的,分了好几层,挂着“全真宗门”“正一宗门”等牌匾。塔周围种了许多柏树,还很低矮,每棵树前有个小牌子,上面写了善信的名字,这才知道,道观里大多数树木都是善心捐资种的。看到此景,想起彭椿仙师爷。听师父们讲,当年师爷发动老百姓种树,有居士要来供养他,他就让那人去种棵树,后来慢慢有了这样的气候。“前人栽树,后人乘凉”,我们承的都是前辈的福。
道观地方大,又敞亮,但人烟稀少,冷清的香火和宏伟的建筑形成鲜明的对比。广东的道友感慨,这样的地方,搬到广州市区,不知有多旺的香火。塔是主体建筑,其余的殿堂分布在四周,有天师殿、斗姆殿、全真祖堂等,殿堂之间都隔得很远,因为树木还没长起来,显得很空旷,但花开得很好。
前几天读《鹤林玉露》,里面提到山矾,说山矾、素馨、茉莉等花,论颜色香气并不比牡丹、芍药差,但地位却比不得名花,有些怜惜。读的时候就在想,什么是山矾,名字怪怪的,这么硬气。看了资料后,心里有了花的影子,今天在阳平观的斋堂外就看到一株,花色白皙,细细碎碎的,香气也不过分浓烈。斋堂外还有白玉兰、辛夷、牡丹,周围几棵难得的古树,不知其名,风吹时落叶纷飞,安静异常。
午斋是郑当家亲自安排的,小圆桌,我们坐了三桌。席间师父们聊天,听郑当家说起和师父的往事,还说记得我,上次去翠屏山时见过,那时候我还没冠巾,我记性差,早已没有印象。
饭后一行人在院子里喝茶、休息,桌上摆着新鲜的桑葚,我诧异怎么出来得这么早,不过一想起路上看到枇杷都有黄了的,也就不觉得奇怪了,吃了两口,微甜。
之后,于傅师爷衣冠冢处磕了头,竹林清寂,鸢尾遍地。
从前也走过许多庙子,都是带着观赏的心态,现在自己成为道士,走到祖师爷的地界儿,心态和以前是完全不一样的。
(三)葛仙山
出阳平观,要去的是葛仙山。
葛仙山的山门很远,环山公路绕了很久。我们的车大,坐着都觉得害怕,最开始都担心开车师傅的技术,后来才知道师傅是个高手,平稳地把我们送到了目的地。
有的修了!这是大家看到葛仙山时的感慨。山门口几乎就是个工地,建材堆得乱七八糟,周围停满了车。看到这场景,累了的道友一点儿也不想走了,不过还是三三两两往上走了。路上有古老的银杏林,叫“银杏坪”,那些树,几个人都抱不严,才刚发芽芽,难以想象秋天时的景色。庙子太破旧。大家都说,真正清修,这里倒好。
山坡上菜籽花成片,边上就是庙墙,墙根儿下有一株绿樱。
桃花也还有,神台上供的就是桃花,好大枝。山中的寺庙供花都不用买,不同的季节有不同花,若没有花,桂枝、松枝、柏枝,都可以拿来供。《神仙传》里,有的女仙小时候修炼,家境贫寒没有钱买香,就烧柏树叶子。那情景让我想起书里描写的细节,有清瘦的美,内敛的仙气,日久年深,偶有机缘遇见的俗子,不会觉得贫苦,而是俨然敬默。
香摊子是个老妇在打理,同她聊天知道她有两个女儿,都出家了。院子里的房子就像在乡下看到的民居,很清贫,那棵并未开花的桂花树,令人觉得清贵逼人,人立在破旧的门槛边上,丝毫不狭小,反而更觉磊落,空空如也。复有何求?
后又看了玉皇楼,楼是空的,楼前有泡桐树,花尚未开,周围的山包呈莲花状,有菜籽花。归途中有大片的茶花,多是红茶,也有粉色的。樱花极盛,有粉色的、绿色的,垂丝海棠也大片种植,花繁盛之极,花下小径幽深,宛在画中。我们走得慢,心里想起了幼年时的许多愿望,原来,曾经所贪恋的,也不过如此。
“三月有零星的菜花,凋零的山樱,盛开的玉兰,陌上有来来去去的红颜白发,此时的我正当少年,幸而正是幼年时期许的模样。”
又记起从前说过的话,如今还有这样的感怀。凡情有悲有喜,人世喜悦又有多种,缘情的,不缘情的。
行笔匆匆,未能尽述。
见微知著说礼仪
永存的寂寞,一直都觉得是美好的。清凉的暮色里,听着蝉鸣,翻开那些日子的日记,像看另一段故事。
才关殿门,哗啦一场雨就下了起来,本来就不觉得很热的天又凉了一节。山居最大的福气在夏天,外面的人都要晒化了,而山里连着热几天必定会有一场雨,多年来都是如此。
这个月,似乎是出家以来觉得过得最快的一个月,每天早出晚归,到二王庙学习科仪。记得刚去的那天,凌霄花攀着紫薇树开得热闹极了,路过的人没有不抬头看的。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凌霄花,花藤顺着树枝就爬过去了,然后像帘子一样垂下来。而此时,凌霄花早已凋谢,树尖儿上的紫薇渐渐开了出来。
在二王庙学习的这些天,偶尔又觉得日子过得很慢。譬如在午间,一些用功的道友在走廊上温习功课,也有人在闲聊。我往往把饭菜端到二楼吃,二楼看得很远,可以看到楼下的空坝子,还有银杏树、楠木、樱桃树。树叶结成屏障,挡住了大半阳光,所以人不觉得热。樱桃树后面晒着经衣、被单。左边有棵很大的枯木,不知道来年能否活过来。从树缝中恰好能看得见岷江,再远一点是城市了,财神塔格外醒目。
另外,对二王庙的瓦记得很清楚。老庙的瓦颜色很深,瓦像鱼鳞一样整齐地叠着,午后如果有阳光,瓦会被照得油亮。走廊两旁的石栏上的苔藓很厚,因光照不够,总是湿漉漉的。
最初的几天,我们都是从环山渠开车过去的,那条路比较绕,好在路上车少,而且风景极好。路边有许多竹子,地里的玉米长得很高。清晨时,道路空旷,空气里都是草木的味道。车子快到二王庙之前,要经过川农都江堰校区,傍晚时分门口总有许多学生,赶上周末的话,会看到公交站人尤其多。再往里走就会看见两边高大的梧桐树,下雨时树下阴沉沉的,光线很暗淡;有阳光的时候,光线从叶子间漏下来,稀稀疏疏的。那段路,一直很想下车走走的,后来,有几天走过的时候,师父把车停在玉垒阁外面,我们学习完后要走到公交站旁边,能近距离看见梧桐树。对面是红墙,有点粉的红,夕阳照在墙上,映得梧桐叶更宽阔了,我和另外两个道友在空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,大都是说当天学习的内容。有时候等久了,师父还没上来,我们就在地上踏罡步[1],九凤破秽罡、三台罡、南斗北斗罡、八卦罡,这些基本的罡步,是从科仪培训里学的。
午间往往鼓声不断,人在屋子里休息,总是听见咚不隆咚的声音,清脆利落。后来,没过几天大家就乏了,法器也停了下来,什么声儿都没有了。恰好那天中午我没什么睡意,一个人在教室里练习,后碰到卓师爷,请他老人家挨个打鼓点给我听,流水、朝山会、挑起、小过板等,每个我都录了下来。他的鼓是张圆堂师爷亲自教的,就是上次我在川王宫楼道里看到的绣像上的那位老修行。师父提起过张师爷,她说那时候张师爷住在上清宫,逮着她要教她高功,可在他们那个年代,有一种看法是坤道没必要学高功,她一直就没学,后来师父想起来总觉得遗憾。卓师爷弹的鼓特别好听,手指很灵活,问他有没有技巧,他也只说“苦练”二字。我想,这大概是学任何东西都躲不过的两个字。
这次一起去学习的道友有很多,在道观里住宿很成问题,像我们这些离得近一点的人每天回来住,外地来的则住在道观里,多人住一间房。午睡也是个问题,大多数人都是找个熟悉的道友挤一挤,我每天和马师兄一起挤着睡。她往往睡得晚一些,通常我睡了一会儿后她才回来,有时候我们俩聊天,聊着聊着就困了,然后各自睡去。有的时候一聊就睡不着了,于是就起来继续学习。聊的内容无非是平日里道观的琐事,顺心的,不顺心的,实则也是无关轻重的事情。那情景,就像小时候和表姐一起睡觉,听她给我讲学校里的事情,彼时我年纪尚小,很好奇高年级的生活。
◆ 上图:二王庙斋堂前的紫薇树。一派生机勃勃的样子,让人欢喜。 ◆ 下图:晨钟暮鼓,三起四落,岁岁无差,心里却不觉得寂寥。
学进场、叫香、参礼、退场的时候,我一点基础都没有,完全不知所措,马师兄会一点一点帮我纠正,譬如,起初我身体特别僵硬,和木头人一样,打拱手的时候身子直直的,要不就是磕头的时候点头太厉害。师兄笑说,真到了坛场,我头上还要顶着冠子,这么点头,冠子早就掉了。
永存的寂寞,一直都觉得是美好的。清凉的暮色里,听着蝉鸣,翻开那些日子的日记,像看另一段故事。
“台阶下有粉白色的重瓣石榴,银杏树结了许多银杏。雨后的青苔有润意,秋海棠更好看。近日多雨,早晨去殿堂时总有师父在念鱼子经,木鱼的声音不是很脆,嘟嘟的。早晚从屋檐下经过,游人零零散散的,又或者一堆一堆的人在议论着什么。”
这是那段时间里的日记,许多感受,确实是事后无法写下来的。
“又是雨天,花都垂了,栀子呈枯黄色。斋堂里飘来饭香,有辣椒。”顺阶而下,叶拂人衣。似乎都是这样平常的光阴,但又只有一次。
学习时人很多,加上空气潮湿,许多人都感冒了。有天夜里回来,我觉得身子不大爽快,赶紧吃了点药,好在第二天没事,后来身体一直没有不舒服,而有些道友一直都是带病学习。那段时间,师父也生病了,但为了我们的学习,她每天都坚持送我们。
有一天早上,我们在教室里自己练习,后来一个道友说想练练秉职,由于教室有点吵,我提议到楼上,那里视线好,人应该也不多。她同意,后来我们就抱着经书上了楼,不想忽然下了大雨,俩人又没带伞,干脆就在走廊上学习起来,想等着雨停后再下去。小赞、八卦赞、连起韵等,一个一个韵唱,雨还是没停。然后我们开始闲聊,我没问她年纪,但看起来应和我差不了太多。她说起初出家时去了小庙,觉得小庙清静,是非没那么多,但现在觉得在小庙有个问题,学习不方便,而在大庙学习的机会多。她从前也学经韵,但都是东拣点西拣点,没系统地学习,甚至对科仪有某种偏见,以为只是眼前看到的样子,而这次来学习广成科仪,深受感动,看到了传承有序,和之前的印象截然不同。她刚出家时是自己一个人接的一个小庙,那个庙当时还欠着不少债务,她也是胆子大,什么都不怕,硬是给拿了下来。我听了后很是佩服,同样是坤道,我缺乏那样的勇气。
那场雨下了好久,我们也聊了好久,后来错过了饭点。俩人跑到斋堂,掀开布看还有饭菜,并且是热的,有青辣椒、生菜,味道很可口。
后来我还见到了前段时间网上说的那个玉皇观的九零后道长,她真人更活泼,看起来像十二三岁,很显小,人特别好玩。
几天的学习已经收尾了,二王庙连着五天会有法事,那天看了道友们发的图片,阵仗很大,可惜我并没有去。接下来我们也有法事,这几天都在庙上帮着弄钱纸、冥衣、文疏,但我喜欢做法事,日子都在经声中念着过去了。
记得去年做中元会时,桂花都开了,但今年估计不会。时间还太早,院子里紫薇花还没开呢。
[1]道教法师祈天或作法的步伐。
每一次遇见都是上天的恩赐
遥想当年主人会客,坐在堂前说话的人偶然一瞥,看到堂下花叶摇曳,应是很美好的画面。
夏至后的一天,早晨下了毛毛雨,不久就停了。此时道院里没有什么花可以看,除了栀子。很喜欢绣球,不知院里怎么不种一些。绣球喜欢湿润,此山气候很适宜其生长。前段时间去鹤鸣山,诧异于那里种了那么多绣球。
对于鹤鸣山这个名字听了很久,但一直没去过,直到那次,省道协举办冠巾大法会,我们院里派两位道长前去,其中一个是我。师父们交代,冠巾不仅要给三师准备红包,还要供点花果,说是要“开花结果”。报到的前一天,鹤鸣山的刘道长来接我们,他先从成都送一位师父回建福宫,然后顺带着捎上了我们。午后出发,正是天热的时候,车子往古镇方向开去,一路都看得见田野和山脉。之前听人提过那个方向,从古镇过去是与崇州的分界线,再过去就到鹤鸣山了。
快到道源圣城时,路旁多了许多美人蕉,大多都是黄色的,也有红色的。道源圣城不属于鹤鸣山主体宫观,是在俗人投资建设的,在车上匆匆看了一眼,地方建得挺宽,但没有人气,只觉得冷清。真正进鹤鸣山的那条路有点窄,还是土路,都没怎么修,本以为道教的发源地,门口应该很巍峨,实则不然。山不高,地方也不是太广,车子围着山坡绕了一圈,停在了斗姆殿门口。
第一座大殿我不大记得名字,印象深刻的是院子里成簇的紫绣球,大约是因为缺水,又或者是花期到头了,花朵没有什么生气,总之没赶上最好的时候看到。绣球旁边养了一大缸荷花,虽未开花,叶子却出奇地好看。以往在乡下看到的荷花大多都是种在水田里的,接天连日,却不易看出叶子的姿态,移到水缸里,茎就显得很修长,有远意。后来才发现,山上许多角落里都放了荷缸,开了的大约只有两三朵。
◆ 驻足在三圣宫前,感觉到一种威仪的气势。
◆ 上图:道源圣城天师殿,道友们在这里集体冠巾。看着桌上的花木,一派悠然光景,叫人心安。 ◆ 下图:鹤鸣山的碑,上有杜光庭祖师的诗。从字里行间能体会到祖师对自然、对个体的感悟。
我偏爱种在缸里的荷花,以前看过一幅水粉画,画面里有江南的木窗、天井,人从屋子里看去,灰白的墙,斑驳的光影,还有天井旁的两缸荷花,显得温柔而静谧。读书时曾走访过一些东莞的老房子,有一次走进一个清代宅子,那宅子已经很久没人居住,建成了祠堂,中间供奉着历代祖先的牌位,两旁有后人的字画,庄重而萧索,地上铺着传统的方块砖,打扫得很干净,又或许鲜有人来。砖石上也有两缸荷花,不过没有很高,去的时候还没开花。不过,荷花养在那里真是妥帖,遥想当年主人会客,坐在堂前说话的人偶然一瞥,看到堂下花叶摇曳,应是很美好的画面;也可能这花乃后人重新布置的,却不影响人的幻想。
到了鹤鸣山的头天晚上,我和一个来自台湾的坤道住一起。客房在斋堂的上面,一房两铺,门不能上锁,进门要伸手进窗户拧开开关。那客房成了我的噩梦,一看就是一年半载也不换床单,铺上还有蟑螂爬来爬去,死飞蛾更是四处都是。我当时就后悔了,后悔没有自带床单被套,或者带个睡袋也行,但既然已住下,就不能显得自己娇气,于是放下东西,和台湾坤道打了招呼。
晚间睡觉时,浑身发痒,尤其是手臂,因为穿的短袖,皮肤贴着床单,一下子就过敏了,后来索性不睡觉,起来看书,现在还记得当时看到的一句:“少年羁旅,可念也。”子时左右,同屋的坤道还没回来,我渐渐有了困意,怎么也得睡一会儿,倒下去不久就听见门口有男子说话的声音,当即吓了一跳,赶紧裹上床单。原来是台湾的坤道回来了,但我诧异为什么有个男的送她回来,这是不合适的,却也不便多问。
她进来躺下后,我们都睡不着,就开启了深夜聊天模式。起先没有话题,她说床上有蜘蛛,我说窗边有蟑螂,她说虫子爬到耳朵边了,我说飞蛾在头上晃。有只萤火虫,一直在屋子里转悠,要是平时,我会觉得萤火虫很美,但彼时明显没有那样的情怀和精神。萤火虫飞起时有很大的噪音,但一闪一闪的,颜色确实漂亮,想起上次看萤火虫,好像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,那时候夏天常有萤火虫在院子里飞舞,可我没有捉过,因为怕虫子。我们俩都盯着萤火虫看,无奈催眠无效,后来好像是我先起的话题。
想起她从台湾来,我忽然有了兴致,台湾,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,到底是什么样的呢。我先提到了侯孝贤的电影,接着是朱天文、朱天心,后来还提到好看的校服。听到这儿,对方就笑了,说那并不是现实中的,校服确实有我说的那种民国样式,但要在贵族的女子学院里才有。她还说台湾物价很高,人们通常不做饭,都是吃快餐,所以她吃得那么胖,还说到台湾人很多,地很贵,街道上的人不会随意鸣喇叭。最后这点我刚听时以为是素质差异,后来知道是治安差异,据说台湾街上许多带刀带枪的人,随意鸣喇叭可能被打,我感叹了一句暴力的有用性。
她说得最多的还是台湾的道教。我们这边偶尔有台湾道友过来交流,但都很官方,难得听到这样家常的讲述。她说台湾信道的人很多,民间道教团体有上万个,但也不一定就是信太上老君,他们供奉的神像三教都有,而且信仰偏向灵通,所以出现了很多骗人钱财的团体,也有很多人被骗得倾家荡产。她说自己以前学过密宗,后来学道,但一直没有找到正统的法脉,后来皈依了二王庙的当家,宗字辈。我一直不知道她姓什么,却记得她丈夫姓戴。那天夜里那个男子送她回来,我听他们说话的语气,就猜测他们是夫妻,但又觉得奇怪,全真道冠巾怎么可能让夫妻一起。听她说起后才明白,在宗教活动这方面,对台湾放得很宽松,比如,全真道,对内地冠巾弟子的要求是要无家室,但对台湾人就放宽了,只要想入道,基本上是一路绿灯。她说自己和先生也是找了很久,才有机缘来到四川,那次冠巾法会很难得,他们特意请了一周的假参加,因为平时她和先生是要上班的,不像我们这里的道士一生住庙。她还有个儿子,比我小几岁,现在在当兵,听她的语气,对孩子倒是很放心。
我们这样闲闲散散地聊到半夜,两人都有点困了。我以为一夜就这样过去了,不承想,她打呼噜是我生平遇到的最恐怖的,她自己都会被自己的呼噜声吵醒。那一夜我基本没睡,凌晨三点钟就起来了,到走廊里看看雨停没,晃了一圈儿又回房,还是睡不着,翻来翻去,后来天总算微微亮了,赶紧穿好衣服去公共洗手间洗漱,回去时她还在睡。
那实在是一个难忘的夜晚。
与其从众喧哗,不如一人独乐
屋檐上的青瓦,或是修补过的,有沉郁的和谐,想起一个词,叫“向隅而泣”。
在鹤鸣山冠巾时,有些许空闲的时间,原计划去看药师岩,据说是唐代留下的大型石刻,但去那儿的路不好走,又不在旅游线上,加上头天晚上下了雨,地面泥泞,大家都觉得不适宜爬山,就又改变路线去了就近的地方,叫佛子岩。去佛子岩之前,我们先去了川王宫。川王宫建在公路边,开车去很方便。我们去的那天刚好是逢戊[1],车一停,刘道长见门口有些妇人在烧香,还以为有什么活动。川王宫门口有许多石碑,还有棵大树,我本想看看,但同行的人说那是仿制的,也就没看。
进门是灵官爷,地上有个蒲团,垫子是手工缝制的,配色很美。往里走才发现,院子极大,结构似曾相识,故乡也有这样的建筑。从前我去过一个姓周的武举人故宅,宅子的结构和这个差不多,只是规模小很多。再往里走是个小院子,院里有两棵紫薇树,左边的紫薇树旁还插种了罗汉松,还有红苕花,有紫红色、玫红色两种。这样的院子适合抬头看,望出去没有尽头,大部分光线虽被绿荫遮住了,可并不觉得压抑。屋檐上的青瓦,或是修补过的,有沉郁的和谐,想起一个词,叫“向隅而泣”。
再往里走就是殿堂了,一眼望过去,有一条很长的走廊,同样有院子,有树,有花,还有香炉,因为并非旅游点,香炉中香火稀少,是绿色的香,土香就是这样的颜色。听鹤鸣山的刘道长介绍,里面住的都是老师父,难怪一路上也没见到年轻的道长。后来接待我们的道长一乾一坤,都上了年纪,走廊上还有个老妇人,大约是常住的居士。川王宫的特色之一是有活水,过了第二个小院就有亭台水榭了,水里金鱼甚多。另外,亭子建在水上,建得很高,上面有格子窗,亭子里面晾晒着青梅,有好几筐,同行的居士劝我吃一个,说解暑,她帮我挑了一个黄澄澄的,我一路揣回了鹤鸣山才吃掉。这样的亭子,适合拉胡琴,人走在亭子里很蹒跚,咿咿呀呀、拖拖拉拉的。
再前面就是主殿堂,殿堂很宽阔,去的那天,地上有只小花猫在睡觉,我逗了逗它,它很配合地翻了个身。站在殿堂前往回看,水边的栏杆上摆了许多兰草,走廊上很安静的样子,还能看见光,那里的光线偏白,依稀可辨出空气中的尘埃,有腐朽湿润的味道。这场景很熟悉:幼年时,家还是瓦房,只要有一点稀薄的阳光就能清楚地看见,光强烈的时候落在地上有个明亮的光圈,我很喜欢躺在床上看光线中的尘埃。
主殿整个建筑有好几层,第一层我们走到头,常住的道长领我们从楼梯上二楼,这也是格外开恩,游客是不让上去的,因为楼梯都是木质结构,怕被损坏。那楼梯又高又窄,我们走得很慢、很小心,到了二楼,四周都是空的,什么都没有,有些地方经久失修,常有雨漏下来,久而久之,木板都生霉了。空间很窄小,人不能完全直着身子走路。再往上走,梯子的扶手从双边变成了单边,楼道也越来越窄小,楼道中都有窗户,窗户并没有太多雕花,几乎都是小格子的,人踮着脚尖刚好能从缝隙中看到外面的风景。起初我们以为窗户是封死了的,拍照时专门找格子的空隙,后来才知道窗户可以转动。
阁楼最顶上供了女神,好像是王母,凤冠霞帔,最奇特的是脚上有金莲,且是真正的金莲鞋,用布一针一线做成的,窗户边上还挂着一双小金莲,用的是青色的布。四周还有壁画,由于光线昏暗,看不太清楚,身边的道长似乎在讨论壁画的内容,我却只注意窗外的山水,什么也没听进去。神像顶上的横梁上刻了字,刘道长先辨认出了“皇图巩固”,我们就猜测还有“帝道遐昌”,因为早课念的经文里有“皇图巩固山河壮,帝道遐昌日月明”的句子。后来顺着看过去,果不其然。右手边有口钟,钟上系着红布带子。屋子里有两边是开了窗的,从靠后的那扇窗望出去,可以看到湖水和青山,风迎面吹进来。我靠着窗站了好一会儿,才随众人下楼。
下楼的时候,楼梯咯吱咯吱地响,空气中满是蝙蝠的味道,这样阴暗潮湿的地方,蝙蝠是很喜欢的,加上人又少,建筑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理,楼上就成了它们的天堂。从上往下看,能看见亭子里晾的梅子,水里的金鱼。有一个楼道里供了一个名叫张圆堂的老师父的绣像,是十字绣,但神态绣得很逼真。那绣像对着窗户,窗户外是密密麻麻的青瓦,且刚好在一个漏斗处。漏斗是以前的排水系统,整个建筑有四个大漏斗,房屋在漏斗处从四周往中间倾斜,以便于排水,下面配套修建了一个大水缸,下雨的时候,雨水就会落在里面。我听常住的老师父说,雨水太大时,水槽里的水还是会溅出来。不过,我想,大雨倾盆的时候,譬如在一个暑热难耐的午后,坐在走廊上,听着雨水从屋檐上噼里啪啦往下落,应该是不错的。
这里安静得有些萧索,齐整得有些冷清,湿润润的,有霉意,烟火很淡,似乎是我最初出家时所期盼的修行样子。平常人在里面住久了,大概心也会“潮”,黏糊糊的不知道怎么办,会有沉重的心慌吧;但于道人而言,住在里面恰到好处的遗忘,偶有人来叩门,连奉茶也可以慵懒。
[1]也叫“戊日”,道教术语,道观诸多讲究之中最为重要的,也是仙道的禁忌,这一天不可烧香诵经。
自在的前提是节制
一天就这样过去了,颇有混迹于江湖之感,看看走走,吃吃喝喝。
出川王宫,去了佛子岩。车程不远,很快就到了。
对佛子岩的记忆,印象很深的是那湖清澈的水,还有湖边的龙王象和烧香的妇人。有座殿堂供奉了弥勒佛,门口的柱子上有副对联,大意是说三教同源,从中可以感受到,道场的包容性是很强的。岩壁下塑像极多,佛道都有,印象深刻的是八仙和观音,色彩上得很清新,顶上的经幡绣着《心经》和《大悲咒》。越往里走道路越窄,但依然有香炉,去的时候有人烧了香刚走,很熏人。对壁上的神像我都没怎么注意,只顾着去看湖水了,恰好湖上有白鹭飞过。
临走时我们在龙王殿前坐了坐,半晌无言。消受了山水后,一行人驱车返回川主宫。川主宫是刘道长现在正在修建的庙子,就在鹤鸣山脚下。修建的木材正在处理中,主体建筑都还很陈旧,后面的院子里有几棵很大的小叶桢楠,此时阳光也烈起来了。他们知道我头天晚上没睡好,建议我去屋子里躺会儿。我的确很困,进屋后倒在床上就睡了,迷迷糊糊中听到外面有人在聊天。
窗户上挂的米白色的窗帘并不遮光,但我睡得很沉,都不觉得热,倏忽一下子就睡到了傍晚。听到孙师兄叫我,说刘道长已经把吴师爷接过来了,我们务必得回鹤鸣山,我才醒过来。睁眼时还昏昏沉沉的,左手边凳子上的水杯里,睡前我加了半杯水,起来喝了几口,拿着混元巾跑到隔壁屋,借了梳子,绾头发,理了理衣裳。用的镜子镜面很斑驳,照得人模模糊糊的,镜子旁边挂着朴真道人的一幅字,和我办公室那幅的内容、字体完全一样,只是纸张不同,我猜孟道长送出去不少这样的字。
现在想起来,川主宫虽然百废待兴,但人情味很重,这也是刘道长的初衷,他不喜欢庙子成为太严肃的地方,更希望来的人能轻松自在。那简陋的院子里有紫茉莉、仙人掌,都是很家常的植物,还有一只小奶猫,不怕人,总喜欢跳到桌子上去。茶席上有孙师兄摘的野花,里面有半枯的萱草。他自己做了香囊送给我们,我挂在包上,驱虫效果特别好,此前他寄过来的香粉、茶叶、药粉,也都很好用,因他自幼学医,对这些都很在行,平日里还定期给周围的老百姓免费看诊。
一天就这样过去了,颇有混迹于江湖之感,看看走走,吃吃喝喝。
头天晚上和我一起住的台湾坤道,已经去和接待室的李道长说了,让我换个屋,不然我这两天根本无法入睡,我也乐得如此,但总怕给人添麻烦。后来,很巧的是,他们安排我和吴师爷住一屋,而这件事,大约是此行最深的记忆。
◆ 醒来心中恍惚,是故乡的树,故乡的影……
此前在院里见过师爷几次,她给我整体的感觉是人很清瘦,没有俗气。听身边的师父说,她是山上的女高功,师承江至霖大师,是传承道教音乐的代表性人物。有一回院里搞活动,山上师父都下来了,在斋堂用餐,我就坐在她对面,因为我吃得很多,师爷望着我笑,让我感到不好意思。
虽然是因和师爷在一起住,房间也比头天好一些,但被子明显是没换的,上面有很多头发丝,屋里地上还有虫子。师爷一见就摇头,把李道长喊过来,温声细语交代了许多,说这样的铺给人住不好,环境可以简陋,但卫生一定要做好。李道长人很活泼,平日里是个话匣子,十分热情好客。她们说了一会儿话后,又到外面屋檐下坐了好一会儿。我洗漱好后,坐在床上开始看书。
她们进来时,李道长手里抱着床单和被套。我起身帮忙装被子,铺好后师爷看了看我这边,建议我把被子床单翻个面,那样好歹睡着心里好受些。我看了看铺面上,有好几根短头发,果断照做,反面看起来要好得多。大概是我们俩平时都是单独睡惯了,一下子屋子里睡两个人,发出一点动静都十分明显,起初我们俩都没有睡意。后来,彼此聊了聊冠巾的事和其他琐碎的事。
第二天早晨,我要起来做早课,五点钟听见了钟鼓,以为是错觉,因为行程安排上写的是六点,但还是起来了,洗漱好后去了三圣宫,里面已经站好了一排道友,经已念了个开头。鹤鸣山虽然也是广成韵,但在细节上和我们的山差别还是很大。记得那个主木鱼的师父音调特别高,很温柔。冠巾的人好多没有带长衫,所以看上去参差不齐,有的也不戴混元巾,绑着庄子巾[1]就来了。
早课结束后天已经很亮,殿堂前的荷花刚好摆在下楼梯的栏杆边,开了小小一朵。我在花缸边望了望,右侧是坤道院,楼顶养了许多花,还有许多晾晒衣服的竹竿,再往下有菜地。后来散步时我看了看,菜地里种了茄子、玉米、豆子等,比山下长得小很多,此前师父从鹤鸣山给我带回过番茄,但我这次并没有发现番茄苗。回房时师爷已经起身了,问我昨晚睡得好不好,我说挺好的,就是怕打扰了她。她说好在我们俩睡觉都是安分的,没什么动静。她也喜欢荷花,说特别羡慕鹤鸣山的花,还特意问了刘道长怎么种得这么好。刘道长说其实很容易,水缸都是别人送来的,荷花是从田里挖的,再往缸里扔点枯枝烂叶就可以了。说起来简单,但要在天师洞弄这个就困难了。天师洞只能一步步走上去,搬个水缸就成问题,最关键的是荷花要有阳光,而那边太阴暗了,恐怕不适合荷花生长。后来我跟她说有开了的荷花,她听了很高兴,说想去看看,我带她看了殿堂门口的荷花,她拿着手机拍了好几张。
白天没事的时候,我大都陪在她身边,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“威仪”一词的含义。和她相处,不用很刻意,因为她是特别随和的人,不会因为自己是长辈就居高自傲,说话也不打官腔。晚间我们聊天,聊得最多的自然是经韵,我上过鹤鸣山的早晚课,她就问我和我们山有没有什么区别。我也实打实地说了,区别很大,唱法、风格、威仪,各个方面都不一样。后来,师爷谈了自己的一些看法,对我启发很深。譬如,她说唱经韵最重要的有两个,一个是威仪,人在坛场上一举一动要合礼,不能妄为,否则在坛下看起来一点都不庄重;其次要脱俗,不能染俗气。前一个经过训练能达到,而后一个却不容易达到。
我也谈了自己对广成韵的看法,觉得广成韵很哀婉,第一次听就很喜欢,特别喜欢阴法事的韵。师爷说她如今都不经常做阴法事了,由于年岁渐长,经历的事多了,有时候唱着唱着不免触景伤情,有一回做道场,师爷说自己唱着就哭了,经师们也跟着流泪。她说这样其实并不恰当,但人要控制好自己的情感并不容易。这让我想起之前看过的书,白玉蟾祖师说,“黄箓斋”法也提到了这一点,大意是说,做阴法事要有大慈悲心,但自己不能太伤情,要有节制。这真是太难了。
[1]一种道巾。
来之不易的东西该如何珍惜
现在逐渐理解了,句子里的花影、清鹤,本身就是一种寄托。
三伏天,适宜晒书。
观里的书大部分是线装书,虽然放书的屋子里有抽湿机,但阳光好的时候,还是要拿出来晒一晒。
《道藏辑要》分了二十八星宿,师父专门用一个柜子来装,要好几天才晒得完。屋顶、栏杆,总之要放在高一点的地方,因为怕书丢失。收书的时候一本本检查,还要按照编号放好,不能有一本遗漏,大部头的书,缺一本就是残的。有些书页已经被虫咬了,有的太潮湿,变了颜色,黄黄的。也有的封面上的纸条掉了,要重新用胶水粘上。
现在我们用的经书大部分是在青羊宫印的,那里还保留了版子,但雕版用久了,印刷质量也会一次不如一次。去二王庙学习高功的时候,大家都购买教材,也是在青羊宫印的,那次好像印了四十多套,完全供不应求,我去晚了一点,人家说早就被抢光了。师父那里有以前的经书,宣纸很薄,纸上还印了各种图案,有些实在太破旧,就要拿出来补,用相同颜色的宣纸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,再贴上去。她有一套《高上玉皇本行集经》,分上下册,破损得非常严重,后来托专门做经书的人修补,也让我扫描了原文做留存。
观里也会印一些经书免费赠送给信众阅览,但若要印得好,成本就高了。例如,近来我们新印了一个小册子,里面收录了《三丰祖师打坐歌》《文昌帝君阴骘文》《关圣帝君觉世真经》《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》《吕祖百字碑》,一册的成本就接近十元,几千本下来是个不小的数目,平日里根本不能随意摆在外面,只有遇到确实发心要学习经典的香客才会拿出来赠阅,如若不问就不会随意给。
去佛寺看的时候,见他们印了许多经书,游人可随意取阅,心里很羡慕。还做学生的时候,结识了一位释门[1]的师父,虽然从未见过面,但他赠了好几本经书给我,有《佛遗教经》《肇论》《药师本愿经》等,是在金陵刻经处印的,字很清晰。还有一位友人赠过我一册经折本的《观世音菩萨普门品》,是在深圳弘法寺印的,非常精美。对这些书籍,我都很珍惜,也因此结了许多善缘。经书是我的引路人,虽然后来走的是另一条殊途同归的路。
以前不怎么看电子书,现在却很喜欢,珍贵的书籍以个人的财力是无法购买完全的,但现在大部分都有电子版,查阅资料很方便。有一回,一位道长来给我们讲课,提到了读书。他几十年前出家,那时候每个月的生活费就几块钱,要买一套大部头的经书根本不可能,现在走到哪里都能看到经书,这真是莫大的福气。
◆《高上玉皇本行集经》片段和三天法事所用的部分经书。看着这些,心里有种静谧的暖意。
除了经书,也有其他一些闲书,都要拿出来掸掸灰尘。意外发现一本司空图的诗文集,随手翻开后看到一首《月下留丹灶》,有句云:“迹虽显奇,道必体正。”虽然说的是做文章,但也是为人处世的道理。文末有诗云:“月下留丹灶,坛边树羽衣。异香人不觉,残衣鹤分飞。朝会初元盛,蓬瀛旧侣稀。瑶函真迹在,妖魅敢扬威。”丹灶、羽衣、白鹤、蓬瀛,单从用词上就能看出来,这是一首道家气息很浓厚的诗。晚唐的诗都有一种近似的气质,像漫天的冷清花雨,落了人满身。那样的幽静,那样的有仙气,寂寞本身都是美的。人皆言其孤寂出世,我读着却有一种静谧的暖意。司空图另外一些诗句,我也很喜欢,例如“人家寒食月,花影午时天”“雨微吟足思,花落梦无聊”“地凉清鹤梦,林静肃僧仪”“客来当意惬,花发遇歌成”“故国春归未有涯,小栏高槛别人家”“五更惆怅回孤枕,犹自残灯照落花”等等。令人想起孟浩然、贾浪仙、陆天随、姜夔,有江湖气。曾经我读这些句子时,以为只是少年闲愁,乃纯粹情思,没有什么具体可落地的东西。现在逐渐理解了,句子里的花影、清鹤,本身就是一种寄托。
晒书的时候,还可以爬到屋顶,能看得更远一些。
以前想了好久,十五的时候要爬到屋顶看月亮,真到了那个时候并没有这么做。
[1]即佛门。
别因愚痴荒废了人生
传奇中的人,大抵是仙凡分别再无相见之期。而我们都是尘世中人,却想凭此抵对永别之憾。
道观法会并不多,平日里也很清静,记忆最深的应是中元会。“故都残暑,不过七月中旬。俗以望日具素馔享先,织竹作盆盎状,贮纸钱,承以一竹焚之。视盆倒所向,以占气候,谓向北则冬寒,向南则冬温,向东西则寒温得中,谓之盂兰盆,盖俚俗老媪辈之言也。”《老学庵笔记》里这个盂兰盆节的说法很有意思,我们一般说是中元节。道教里一年中有三元节:上元节是正月十五,也叫“元宵节”,这一天天官紫薇大帝赐福;中元节在七月十五,又称“鬼节”,这一日地官清虚大帝赦罪;下元节为十月十五,水官洞阴大帝解厄。
中元节主要是为亡灵超度,实则是冥阳两利,既为亡魂做超度,同时也替生者祈福。要提前很久就准备文案,写了几百份文疏和宝箓,此外还有托生符、冥衣、冥财、牌位。有一位老爷爷,为他的生母和养母超度,但都不知道她们的名字,出生和死亡的地点更不知道,只能写某某氏。像这样的例子很多,上几辈的女子,后人几乎都不知道她们的姓名。从前我问过母亲,知不知道外婆的名字,她说,以前女子的名字是不轻易对别人说的,即使是子女问起,也会说,小孩子家的,问这些做什么。晴天的时候,空闲那会儿,在桌上裁废纸,写写画画,大约是写了“千里孤坟,无处话凄凉”“人生宛有去来今,卧听檐花落秋半”“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”。窗外树影斑驳,很永恒的感觉。大殿台阶下的金桂,逢了一场雨,一早起来,满地金黄,在树下想起古人写过“有人花底祝长生”的句子。
法会要持续三天,中午都不能休息太久,下午通常要念经拜忏。短暂的午睡后,靠在栏杆上,远处青山寂静,楼下有人还在念经,略带哀伤的调子,循环往复。广成韵给人一种低沉之感,好像一切都压着,尤其做超度时,唱得人肝肠寸断。师父曾说,人若常听经文,自然会觉得人世无可恋,要及早修行。世间好的坏的,都被唱完了。其实左右不过是荣华富贵草上霜,帝王将相今何在,妻儿子女一身债,如此荒唐一生。许多人都知道自己的愚痴,但也只是知道——你说的我都明白,但我如鱼饮水。许多人是这样。
做铁罐施食那一朝时,天下起了雨。这一朝是傍晚七点开坛,坛场摆在山门口,要持续两个小时左右。蜡烛和香一路点到焚化冥衣冥财的地方,夜雨中烛火摇曳,有些寒意。想起那年,中秋月圆,穿着单薄僧衣的尼师抬头望月。“云散空净,独露婵娟,皎浩无瑕体自圆。不动历周天,照彻无边,恩泽布大千。”(月光菩萨赞)一直都记得的句子,想起歌里唱的“浮云散,明月照人来”,这是常人对福泽的期待,说来再简单不过。晚间独宿禅房,想旧时的人,离了他的高堂妻儿,这样远远的,在山里对月无眠,披衣徘徊,所以觉得月影可亲。身后是长长的、凉凉的影子,渐渐地连相思也没有了,听那东楼西鼓,声声敲得人心惊,不只破散了春闺梦,后来更负气地试图超脱,也想太上忘情[1]。而我毕竟不是游子,却要做神前的灯,纵然气若游丝。
那天收拾完坛场后,又下了一夜的雨。隔天一早起来,电也没有,古树挡住了屋子大半的光线,室内昏昏暗暗,找了半天才摸到蜡烛。想起有人曾对我说,许多年前,有一夜他睡在河边的小木屋里,那晚上发了大水,醒来时床浮在水面上。我们何尝不是如此,梦里不知此身浮沉,一觉心惊。总觉得“山河”是很有意味的词,我们常暗自告诉自己,过了这山就有另一山,翻山过河都带有“赴劫”的隐喻,也只有一人曾对我说过,世上原本没有所谓的此岸彼岸。
那天夜里做了一个梦,梦里两个人一起过河,桥太窄,只容一人通过。有个人站在不远处瞧着我,让我勇敢些,再勇敢些。我过了河,欢喜回头,空山寂静,河水静淌。传奇中的人,大抵是仙凡分别再无相见之期。而我们都是尘世中人,却想凭此抵对永别之憾。
[1]太上老君所言的道家哲学,意为不为情绪所动,不为情感所扰。
真心喜欢的事,再难也要坚持
人该走的走了,东西该收的收了,我抬头看了看天,月斜风清,才忽觉已是秋日了。
中元会一结束,就感觉到了凉意,山上的蝉还是叫得很厉害,从树下经过时,偶尔会抬头寻觅蝉的藏身之处,但总是看不见,而地上蝉蜕却随处可见,尤其在麦冬的叶子上特别多。
瓜瓜果果,该收的都收了,黄瓜、丝瓜、冬瓜都吃了好一阵子,这会儿瓜藤上还挂着几个大冬瓜。茄子总是很小,和外面集市里卖的不一样。忙了一阵接待的事情,院里的人从上到下都很辛苦,总之,庙里的事总是做不完,这里空闲了,那里又有事。去年暑假,一直忙着装修客房,脑海中的印象就是满屋子的粉尘,还有热播的电视剧,以及三伏天里做的辣椒酱、豆瓣酱。斋堂里满地的辣椒,把青一点的挑出来做泡海椒,而红透的要剁碎做豆瓣酱。今年大家都没有这个精力了,空地里只晒了很窄的一隅。
一位师兄来观里做药,主要有黄精,其余我没有细看,听说还有芝麻、何首乌等,是真正的“九蒸九晒”,且晚上也要露药,说是接地气,所以制药的人得时刻关注着天气,还要特别留心山雀,它们也会时不时地来偷吃。此山多风雨,尤其最近,晴雨不定,做药很耗费心血。有天晚上,我在前台对完当天的账,出门一看正下大雨,恰好制药的师兄也在屋檐下,她还抱有希望,说夜里好歹会晴一会儿吧,我看那天气很玄,劝她早点休息。第二天清晨起来,见地面上还有水,且记得寅时前后下过暴雨,电闪雷鸣的,由于窗帘是半遮光的,闪电曾把我晃醒了一下,不过,估计那位师兄应该一晚上都没有休息好。
前段时日,一直忙着准备中元节的法事。做法事临场不见得多累,活都是提前做的,一千多封袱子,我和另一个师父每天包,包了再写,好在后来有居士来帮忙,才做得快一些。其余的衣裳、脱生符由别人负责。坛中用的符章、疏文、表文,样样都是细致活,有的信众临时才想起来要做超度或者祈福,大家就只能在当天赶工。
“窗外的桂花还没开,面前摆着一堆没写的袱子。”
翻看那些天的日记,寥寥数语,没有再多的话了。 “好热的天,傍晚练拳后浑身都冒水。”
伏天里驱寒是最有效的,一入伏,大家就做起艾灸来了,身体一灸全是水。我在热天里“好动不好静”,那几天闷热得很,练拳时汗流不止。
我对夏季里的花没有太多记忆,到这里后,觉得紫薇开得很准时,都是赶在入伏后开。上个月月末,在城里已经能看见紫薇了,而靠山的地方气温低,花开得晚,譬如我们院里的紫薇,这几天才完全开。最近总是在忙碌,连广玉兰什么时候谢的我都不清楚,也许今年花期太短了,记得去年很热的天里花都开着。夏季还有青蒿,蒿的品种很多,有的可以当菜吃,有的可以当药吃,有的没什么用处。青蒿的叶子细密柔软,茎很修长,味道很好闻,不用煮来喝,闻着即有消暑的功效。有一天,有师父折了青蒿放在桌子上,我觉得那颜色特别好看,是青幽幽的绿,但不知道她在哪里折的,后来去客房开锅炉电闸,才发现坡上种了好多,因长得太高都倒在地上了。地里还有铧头草,铧头草很能长,砖墙缝隙、花坛,随处可见,任师父年年都要晒许多。
今夏总觉得有些遗憾,想起去年,和弟弟一起看了绣球花,今年是眼睁睁看着时间过去,恁是没法子。春日里在步月湖看青桃、荷叶,自言桃熟时要去摘的,也只能辜负了。而此时,院中没嫁接过的毛桃子都熟透了,一阵暴雨过后,满地都是桃子,只能任其腐烂掉。阿姨捡了一些好的分给大家吃,虽然很小个,味道确实不错,但真正收拾起来,却并没有太多人吃,也就是尝尝鲜罢了。前几天去买日用品,归途看见深紫色的大丽花、紫红色的木槿,还有彩色的晚饭花,这些我们院子里都没有种植,若不是在山下看见,我几乎要忘记了。
◆ 三天的法事。自己并不觉得累,因为是很欢喜做的事。
晚饭花紫色的居多,也有白色的,前天和一个小师兄散步,他摘了花后神经兮兮地看着我,问我知不知道怎么玩,我拿了一朵在耳朵上比了比,他十分无语,说想不到啊想不到。他是之前提过的那个小师兄,一如既往地逗,这回也来帮忙做法事,所以天天都有趣话听。尤其是他讲川剧的词儿时,笑死人了,那天他师父也在,他兴致来了,说以前读书都没认真读,就听戏去了,然后唱了句“人家的男人才像男人呐,我家的男人他像个灶神啊”。师父一听捧腹大笑,看旁边还有游人,急忙叫他住嘴。我从前没怎么听过川剧,一路上听他说剧情,才晓得川剧真是很有意思。
这个时节,老百姓们家家做酱,做满满的一大缸子,停停当当地摆在门口的树下,红的红绿的绿,看起来就很香的样子。我喜欢看别人门口晒的食物,一年四季里也就夏季晒得多,辣椒是最常见的,小时候帮大人收菜,好像比现在看到的品种更多些,除了辣椒,还有白菜、大头菜、豇豆等。
遇到卖莲蓬的妇人,怀里抱着孩子。莲蓬十块钱一束,我买了其他东西,身上钱不够了,就要了比较小的三个,五块钱。她说她平日都在集市摆摊的,我要买就过去。莲子当天就被我吃完了,我剥莲子时不喜欢取心子,嫌弄得黏糊糊的,但那苦心不去,吃起来就不大好受了。
还是再来念叨几句法会吧。三天的法事,其实并不觉得累,因为是很欢喜做的事。最后一场是施食,民间叫“放焰口”,那天天公作美,一整天都没下雨。坛场照例还是摆在山门口,没有拉电线,掐着时间,快结束时天才黑,又因为有烛火和月色,并不觉得暗。
周围的老百姓三三两两来听经闻法,夜色渐渐暗下来时人就少了,烛火摇曳,经书上的字影影绰绰,人的脸颊看起来比白日里更红润。曾几何时,也是在这扇门旁,我听经师们唱着“一片贪嗔痴,到底成苦海”。心下惊觉,如闻霹雳。而今,人还在这里,唱着昔日听过的词。花幡随风飘荡,接引亡灵前来听法,正是“香烛花中不夜天”。这是经文里的形容,我喜欢“不夜”二字,好像时间是绵绵不绝的,坛中尘秽俱净,清辉彻骨。
那些调子,觉得很熟悉,一唱就想起来什么似的。好比做救苦时开头的韵,“初分道以斋为先,当自云囊究本源。”一唱三叹,如闻故曲。
每天院子里都是念经的声音,那声音很是缥缈,很远都能听见。
散场后,人该走的走了,东西该收的收了,我抬头看了看天,月斜风清,才忽觉已是秋日了。
这些日子里几乎都在学经韵,别的书也没有怎么看,前几天做接待,看经文总是不合适,空闲的时候就翻了翻《百年文言》,里面有一篇弘一法师的《西湖夜游记》,很短的文字,里面有这么几句:“岁月如流,倏逾几年。生者流离,逝者不作,坠欢莫拾,酒痕在衣。刘孝标云:‘魂魄一去,将同秋草。’吾生渺茫,可唏然感矣。漏下三箭,秉烛言归。”
幸甚至哉,歌以言志。我思古人,实获我心。
理想生活:对的时间做对的事
忽然盼望春天,野菜遍地都是,可以和师父去摘野菜,山中有油菜花、辛夷、桃、李,春茶也开得好,多么好的时节。
师父从武当回来,带了榛子、枣子。以前没见过榛子,乍一看还以为是板栗。许多果子以前都没吃过,比如罗汉松果。罗汉松大多矮矮的,长不了太高。之所以叫罗汉,大约是因为它果实的形状。罗汉松结出来的果实都是两个果子叠在一起,像叠罗汉,下面那个是红色,上面那个是绿色,一大一小,吃的时候吃红色的,颜色若是深红偏紫,味道更佳。果子有点涩,甜味也不明显,大概野生的果实都是这样,味道并不纯,而且比较复杂,酸甜苦涩,都能微微尝出来,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吃的家种果实,例如梨子、樱桃,也不是一味的甜。
山上梨子很多,土黄色,皮很厚实,长不了太大,就是小时候吃过的那种叫“藤梨”的品种。市面上出售的藤梨很大个,是打药的,自然长的梨子很难长成那样。在工地上干活时,阿姨们每天都会提一袋梨子来,累了我们就啃梨子。听她们说是村里有人卖梨子,人家都挑走了卖相好的,留下丑的,她们就去摘了来。有些梨子果肉很硬,是被蜜蜂蜇了,除去那部分,剩下的很好吃。我们笑着说,蜜蜂都觉得好吃,肯定是好的,若是动物都不肯吃的东西,一定是有问题的,人吃了要生病。
夏季蔬菜很多,但记得的也就那几样,大概是因为来来回回吃得多。叶子菜就是藤藤菜,炒着吃、煮着吃、拌着吃,奇怪的是,从小到大没吃厌过。此外就是豇豆、四季豆,占了很重要的地位。豆子类的食物多有清热祛湿的功效,山里湿气重,斋堂隔三差五会煮豆子汤。
丝瓜、南瓜,到了秋天都还有。瓜的季节是很长的,书上说“夏月食瓜”,事实上,到了秋季,瓜还要生长一段时间,但身体寒凉的人此时就不要贪食了。
庙上生活清淡,几乎天天就是这些菜换着吃,有菇类和豆腐的话,就像过小年。今天中午斋堂煮了扁豆汤,说实在的,我不太爱吃扁豆,但扁豆花真好看,像一只只小蝴蝶。舅妈家门口就有扁豆架子,开粉紫色的花,极美,有太阳的午后,站在豆子架下,什么也不想,就很好。
外公身体不如从前,不再种苦瓜,从前他年年搭着瓜棚。听母亲说,他的精神已经开始失常,总是拿着菜刀在堂屋里打转,说满屋子都有蛇。荒芜的不仅有大舅的田地,还有外公的瓜藤。可又如何,还是要天天煮饭吃,吃了饭带孩子,一代代人,就这样过着。
曾经读过一篇小文,作者是江阳人,写的是寻常的蔬菜。他说,多年后,那些藤藤菜、瓢儿菜、笋苞菜、豌豆尖儿,让人思念不已。乃是某种情感上的喜爱,或许真正摆到桌上,也并不觉得多好吃。忽然盼望春天,野菜遍地都是,可以和师父去摘野菜,山中有油菜花、辛夷、桃、李,春茶也开得好,多么好的时节。
坦然是解决烦恼的最好方法
人与地,人与人,虽是咫尺之遥,却总要走很久,这是常有的事。
近日的天是真凉了,要穿两件衣服。
院子里几十株桂花,是十几天前开的,没有注意过桂花会开到什么时候,但知道是一茬一茬地开,前几日的烈日晒透了香气,昨天几乎就闻不到了,晚上淅淅沥沥落了雨,今早起来,空气中又有了淡淡的花香。
昨夜枯坐灯下,听到窗外有起起伏伏的虫鸣,很清晰,愈发觉得秋夜清寂。收起书本,走出门,从森森的树影下路过,抬头看了看天,无星无月,耳边流水缓缓。便想起欧阳公的《秋声赋》,全文读起来虽有些肃杀之气,但我少年时尤其羡慕那样的时刻。欧阳公子夜读书,闻有声自西南方来,令童子推门而望,但见星月皎洁,明河在天。
从前读书,知道古人很喜欢写秋虫之声,但那些文章多是羁旅之作,读后往往使人不乐,但这几日夜里,虫鸣入耳,却宛如清音,叫人十分好眠。蚊帐上挂着端午时道友亲制的药囊,现在隐约还有药气,记得当时他还送了一大包药粉,说药囊没了气味可以自己再装,但我太懒,一直没动手,所以药粉一直还放着。前天夜里停电,静坐在烛火旁,彼时心目内观,恍恍惚惚,眼前如隔氤氲,想起一些事,却又无关紧要。
半月前,和刘道长一行人去了趟太清宫,那宫观偏僻,许久前我曾说要去一次,但一直没有去成,那天中午,刘道长他们去看望老师爷,说要过节了,代师父看望老修行,这是老一辈的礼数,即使年年只去一趟,也要去的,一行人中还有一个准备换装的师兄,顺道量尺寸做衣服。
山路崎岖,车子开得并不快,探头就看见了窗外的山、土地。有长得很高大的红蓼,开得很自在随意,我在故乡看到的蓼花没有长这么高的,花影后是一方窄窄的土屋,大概是住家户闲置起来堆杂物用的,淡淡的黄土,令人有桃源之思。路旁还有许多腊莲绣球,花形和琼花有些相似,中间呈紫色,周围开白色的花朵,远看蓬蓬的,很可人。到了公路尽头,车子往右拐,进入了一条幽静的石板路,两旁种满了银杏树,叶子还是青青的。继续往上走便看见了老百姓的房子,门口种了些瓜果,其余空地里除了时令蔬菜,都用来种了紫薇和桂花。
太清宫的宫观是建在坡上的,从下面看不出是个道观,往上走才能看见殿堂。小师兄一早就在门口等着我们,请我们吃茶。左手边就是茶棚,老百姓搭的,接待一些闲散的香客,有木桌、竹椅,有黑漆漆的猫咪,几个游人坐在那里正喝茶闲聊,穿着小褂的师父在忙着什么。不冷不热的天,烟火和香火混在一起,真是世外才有的事。我看他们都像是天外的人,但大家都不觉得自己清贵,真是简静的好。
◆ 早已破旧了的磬,信众叩拜时道长会敲击,音声幽远,让人警醒。
我们一行人并没有坐,先去殿堂磕了头,又问小师兄师爷在不在,小师兄说师爷年年这几天都要出去一趟,也不知去哪里了。我们把东西留下,四处看了看。小庙香火冷清,师父们的日常和乡里的老百姓一样,种地养猪,修房补屋。我对小师兄说:“你真是自在。”他说:“是啊,天天像个野人,不能像你一样住大庙,大庙规矩太多了。”我笑了笑,“那是,可我也住不惯你们这里啊,我不会种地养猪,所以来看看你就好了。”
灵官殿前有个很宽的空地,左边有一株很大的藿香。院子并没有栏杆,底下全是桂花树,但听说有好多都不开花的,此外还有两株盛开的紫薇花,浅紫色的。当时想,深秋时坐在这院中,一人,或二三人,饮茶闲聊,应该也是美事。但其实心里也知道,真到了那时节,未必有闲暇过来。人与地,人与人,虽是咫尺之遥,却总要走很久,这是常有的事。
临走时,小师兄站在坡上对我们挥手,说人都来了茶也没喝一口,感觉很对不住我们。那场景让我想起幼时随大人走亲戚,那些住在很幽深的大山里的,平时几乎不走动的亲友,难得见一面,我们要走很远的路去看望他们,吃顿中午饭,又匆匆离去。多年后,除了那些人,我更记得山中的小路,路旁的野月季、枸杞、黄荆花,还有山里人种的韭菜、红萝卜、橘子。不知怎地,越是久远的事,我记得越清晰,而对眼前的事,大多时候只是寥寥几笔,一带而过。
雨天里有时会想起读过的游记,以前的人也很爱出门的,去山上看月访仙,后来月亮看到了,仙人却没遇到,然后就会唠叨一些山家人无忧无虑,尘网相缠脱不得身之类的老话。前段时间我读到知堂住香山的一段记录,觉得有些新意:
“寺内的空气并不比外间更为和平。我来的前一天,般若堂里的一个和尚,被方丈差人抓去,说他偷寺内的法物,先打了一顿,然后捆送到城内什么衙门去了。”
“大雨接连下了两天,天气也就颇冷了。般若堂里住着几个和尚们,买了许多香椿干,摊在芦席上晾着,这几天的雨不但使它不能干燥,反使它更加潮湿。”
像这样的文字,并不常读到,我自己总是试图多写一些,但写出来又总是不满意。这个月一直临摹《清静经》,自己总是不满意,现在写字写完就能看出问题,知道哪里不对,但写不到那个份儿上,所以只有苦练。这样反而坦然,没有了最初的烦恼,能体会到很努力但能力不足的人的悲伤。
只要心中有诗意,随时都能采菊东篱
还记得当日,满手的菊花香气,远处有人放烟花。
菊花又叫九花,我是在傅芸子《春明杂记》里看到的。“北平人士,喜养九花。九花者,平人菊花之谓也。往往家自有种,分畦养之,名目多至三百余种,有陈秧、新秧、粗秧、细秧之别。”不知道现在京城普通人家是否还爱养此花,但大约是难见“分畦养之”的画面了。傅君记录了许多品种的名称,如朱砂盖雪、白鹤卧雪、青莲子、玉笋长、伽蓝袈裟、南极仙兄、一斛珠、紫电青霜等,换成菜名其实也挺合适。
今秋的花期都推迟了整整一个月,山上的野菊还没有动静,柿子倒是见黄了,栗子也纷纷落了下来,是野生的小板栗,早晚都有人去捡。木芙蓉虽然开了,但不景气,藏着掖着的样子。
去年和师父上山采菊的时候,是个艳阳天,有板栗、酸枣可捡,地上也有许多砸开了的栗子壳、烂了的酸枣,当地人叫“兔儿瓜”的蔬菜在坡上牵藤疯长,柿子红红的很可爱,可惜够不着。老百姓地里种着白菜、萝卜、葵瓜、瓢儿菜、苕菜,冬寒菜过段时间就可以吃了。银杏树和水杉一黄一红,和常绿树木交错着,人像走在画卷里。路上偶尔有农家破败的屋子,门前水缸里青苔幽绿,水色清冷,木姜菜开了紫色的花,有刺鼻的味道。当地人似乎不食此物,江阳人爱食木姜菜,拌豆花和豆子一起吃。
采菊的路上没有游客,走的是以前住在山里的人走的路,现在大多数都搬迁下去了,还有一两户人家坚持在山里生活,但都是老人。遇到一个老婆婆,她一个人守着一间土屋,门口种了许多菜,对面是一屏山,转角却很开阔。我们路过的时候,师父和她打招呼,显然是认识很久了,她热情地让我们到地里摘菜,我和师父摘了两把瓢儿菜。
菊花采回来后要处理,先挑选,把不洁之物去掉,还要蒸过,再晾干。摘的时候觉得很多,晾干后就不觉得了,师父用干净的小袋子分袋装好,说可以分给亲友。
但这都是去年的事,今年或许没空去采菊花了。买菜时,兔儿瓜已经大量上市,一块钱一斤,再过一阵子更不值钱,山东的道友说他们叫 “佛手瓜”,故乡则以“葵瓜”称之,是幼年经常吃的食物,切丝炒或切厚片煮,做法单一,并不太好吃,但那瓜长在藤上时颇为可爱,旺季的时候藤蔓根本承受不住,一网网地往下垂。斋堂经常用这个瓜做菜,阿姨似乎很偏爱,或是用白水煮,或是和土豆一起炖,爱吃的人并不多,切细了,和海带丝、胡萝卜丝一起凉拌着吃倒是比较容易下饭。
想起张岱写过菊花, 在兖州时,有朋友邀他去城外赏菊。后来他写道:“兖州缙绅家风气袭王府,赏菊之日,其桌、其炕、其灯、其炉、其盘、其盒、其盆盎、其肴器、其杯盘大觥、其壶、其帏、其褥、其酒、其面食、其衣服花样,无不菊者。夜烧烛照之,蒸蒸烘染,较日色更浮出数层。席散,撤苇帘以受繁露。”
这样大的场面,气势上很给人压迫之感,但不一定觉得多美。末尾写的,散席后,撤掉苇帘让花朵得些露气,这个细节却很美好。
“每至深秋,试登巨室之堂,幽人之宅,则所见无非菊花也。春明士夫风趣,此为首称。”大概福贵之家都喜欢这样直白地赏花,反正有的是银钱。傅君写故都,提了好几个名字,如北平、人海,以及春明,我很喜欢“春明”二字,听起来像在南方,一年四季花开不断的样子。据说是源于唐代的称呼,长安在古代也叫“春明门”,此二字后成首都之名。
岭南人亦爱菊,逢年遇节必以此花装饰屋子,品种颇多。寻常人家也要开着车去花市买好多盆,稍富贵一些的家庭,院子和客厅就摆得更多了。我有一年除夕逛花市,十块钱买了三盆,这事现在还记得。
很喜欢广东人过年的气氛,佛龛前摆着桃花、菊花,因是早早就摆上了,许多花瓣都落在了案上,还有各色的糕点和果子,苹果是印着“富贵平安”的,小福橘是成串的,红包里插着新鲜的柏树枝,有慎终追远的清洁气味。蝴蝶兰很惹人喜爱,看起来确实很贵气,但勿忘我那样的小花也要插一瓶放在窗边,人们当真是爱花。
茶几上的吃食整盒儿地摆着,里面多是葵花子和桂圆,当然少不了包着漂亮彩纸的糖果和巧克力,都是很甜腻的东西,接近老人的口味,但因为是过年,大家都要吃一点。广东女人很贤慧,招呼客人很热情,家里儿女也多,都学着母亲的样子陪客人说话,端茶递水。人们互道祝福,身体健康生意兴隆,都是很平实的愿望。
无论是张岱笔下的菊海,还是傅君回忆里春明士人养的九花,都是富贵非常的,更为世人所喜,还有红楼梦里夫人小姐们吃蟹赏菊,也是很美好的画面。但五柳先生当年在东篱下所采的,大概是野生品种,许和今时今日山上年年生长着的一样。
解脱不了,是你缺少慈悲
伴着深山里静默流淌的河流,沉睡不知世事,这样做人的欢愉,实在是不多的。
今早明显觉得冷了,殿堂里门窗紧闭,仍觉得后背有凉风,很怕受寒,特意上楼拿了披肩。季节转换时最易有岁时之思,好想在温暖的阳光下晒晒。犹记得去年此时,走在故乡小镇的街道上,一住家户的门楹上写着“人寿年丰”,白纸黑字,屋前种植着月季、一串红、夜来香、梧桐。蜀中冬日多雾霭,常觉得被褥衣袖都是润的,阳光很是可贵。山中有一木亭,上面挂了一副对联,写的是:山路本无雨,空翠湿人衣。这是很写实的。高中时,冬天里也是起得很早,雾气很大,坐在教室里往窗外看去,白茫茫一片,用“宛若仙境”来形容也不为过。从前的天总不太昭朗,我一直以为,蜀山带着忧郁的色彩,却不是一味的苦闷,其中深藏解脱之法,心明之人可以慈悲济苦。古时候入过蜀的人都写了很多辞章,大约是真的令人难以忘怀。
天冷也有好处,梅花闻起来更香。道观不远处有一个步月湖,湖畔种着桃、梅。昨日天气清和,饭后与友人散步前往,花影扶疏,湖光粼粼,花下相对而坐,心无尘劳,不啻神仙中人。想起钱穆先生《湖上闲思录·跋》中写到:“惟闲冗相异,俨如隔世,却念生平,有此一段暇晷,堪作回忆,弥自珍惜。”彼时情怀,也大略如此。
傍晚从斋堂外走过,见地上晒着豆渣做的豆豉。做豆花时要过滤豆浆,剩下的渣子裹上辣椒、花椒、盐巴、豆豉等调料,捏成团子,放日头下晒干。要吃时取出来一点,过点油,给菜增味。近日阿姨们还在做豆腐干,白白生生的豆腐块儿码在竹篮里,厚得像砖。这也是故土的风物,住在山上的人家岁岁年年都要做的食物,看到就不由想起些什么,譬如某个夏日的午后,檐下堆着的柴火、摇过的蒲扇。虽没有什么关联,但同样令人心安。
夜间读书,想起古人写的“我生之初尚无为,我生之后逢此百罹”。忧生之叹,自古有之。如此想来,湖上之闲暇光阴,心无尘累,伴着深山里静默流淌的河流,沉睡不知世事,这样做人的欢愉,实在是不多的。
切勿自作多情
在人世的叙说里,女仙总会留下些什么,泪、丹书符简、书信,其实不过是凡人的思慕。
记忆中从未见过大雪纷纷的样子,对雪的向往源于小时候读《湖心亭看雪》,很羡慕文中所写的“雾凇沆砀,天与云与山与水,上下一白”的画面。从前给学生讲课时,也讲过这篇文章,学生们大多都未见过大雪,和我儿时一样,眼中露出既遗憾又向往的神采。我给他们讲自己的故事,说曾在贵州的山区里见过雪落在生菜上的画面,凝结成冰,像莲花,捧在手心里,人会忘记寒冷。
古人写过“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”,还有“日暮苍山远,天寒白屋贫”,很贫寒的样子,更喜欢那句“坐看青竹变琼枝”,有一种温柔接受之姿。此时在山中,正是雪后极冷的时候,呵着手,写下这些。
那天和师兄去山中看雪,他穿着藏青色的道袍,很薄的样子,立在石壁下,整个人显得清瘦。我们在檐下看雪,他指着一草一木说给我听,那是柳松,那是菌丝,还说想在院子里种一棵山樱,会很美,以后的每年里,都会这样。我当时是这样想的。有“年年处处看梅花”的心,所以书信年年也还写着。
又想起《笋谱》里记载的一种竹子,甚是美妙,令人想起巫峡、天台、汉皋。书中神女生涯原是梦,但在人世的叙说里,女仙总会留下些什么,泪、丹书符简、书信,其实不过是凡人的思慕。
一时想起故人曾描述过的雪景,深山无人,拥炉煮菜,而心里还有世外可牵挂的人,有可以说的话。
如今我已鲜少思念,习惯了道人的生活,很早地起来,极冷,廊上阴风阵阵,灯也没开,睡意朦胧中,看到楼下殿堂里烛火摇曳。诵经过后,天也还是昏暗的,想起儿时在乡下,午睡睡得太长了,醒来时大人一个都不在,以为是早晨睡过了头,赶紧扎辫子、拿书包,胶鞋里垫着干稻草,踏着霜露就去学校了。
一个月中大半是在下雨,院中桂树极多,桂花落尽后,长出了一串串深绿色的桂子,几个几个地挤在一起,椭圆形,远看不大显眼。冬日里来上香的人也不多,偶尔遇见一些中年妇人,她们大多数已经退休,其儿女也有了自己的事业,自己身体还康健,有足够的经济条件和时间,所以喜欢结伴出游。她们都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,戴着很喜庆的围巾,用很高档的相机,互相拍照。更多的是年轻男女,或情侣或个人,用很奇妙地眼神看着殿堂和神像,看到我们更是好奇,也会问一些很奇怪的问题。
晚间通常会写写字,天气太冷就去打拳,身上会有薄薄的汗,足底很暖和。通常睡得并不算早,世俗人或许以为我们天黑即眠,其实不是那样的,白天事务繁杂,学习几乎就放在了晚上,出家人,除了师徒,人与人之间交流很少,也不互相走动,都各自有各自的生活。师兄曾说过他在山上过年的记忆,即使是除夕,用过斋饭后,山中仍是一片寂静,一个人坐在窗子里,好像什么都在,又什么都没有。
PART 4 经历再多,不如遂心一次
一旦你的心很清静,你就能理解业。
没遇到深情的人?是你没有付出真心
文字都是散落的,看起来各人写的东西完全不一样,然而情怀中总有相通之处。
“霜降,阴,细雨如雾。与师兄山中闲游。有茗花、蓼花、打苞的兰草。观青松、山雾、银杏叶,拾桐花果、石子儿。至马师兄处,饮大红袍,闲聊。院中静坐,一门之隔,杜鹃、荷叶、绿菊,可亲可远。无月色,听泉,扶栏徐徐而归。”
翻看旧文,不觉小寒已过,梅香阵阵。似乎晴了好多天,没有雨水的日子总觉得有些不习惯,估摸着这两天是要落雨了。气温渐渐回暖,看到院子里的柳枝发了新芽,每天长开一些,远看像垂下的吊兰。买了新书,忽然很想念家中的书房,上回临走时母亲换上了新的窗帘,金色的花枝缠绕,屋子里永远是柔和的暖光,吉祥安稳的样子。
读到两篇写给妻子的文章,都有值得叹咏之处。
“为国杀敌,是革命军人素志也,而军人不宜有家室,我今既有之,且复门衰祚薄,亲者丁稀,我心非铁石,能无眷然乎。但职责所在,为国当不能顾家也。老亲之慰奉,儿女之教养,家务一切之措施,劳卿担负全责,庶免旅人之分心也。”
谢晋元的《致妻书》,是军人对家中妻子的叮咛,他要去打仗了,这是没有法子的事,所以要交代后事,什么都要妻子承担下来。我读后,感到那妻子肩上的千斤重担。
民国时期江苏常州谢玉岑也曾为他逝去的妻子写过一篇很长的文章,在文中,他仔细描述了亡妻的生平,如何与他结成夫妇,又如何贤良,末尾处有这么一段追忆:
“吾当舟东行过菱溪,望寄园花树掩映,吾与妻所同游也。望其居,吾与妻所同居也。门前之路,溪中之水,妻归宁舟车之所经也。吾与妻于菱溪之有情与夫外家之恩厚,奚止山之高、水之长,然而吾二人相处之岁月遂已一星终矣;天下之大,高岸为谷,溪谷为陵矣;一家之内,少者壮而壮者老矣;外舅之寄园,无宾客弟子之盛矣;菱溪之阛阓[1],零落不成市矣;囊诸郎之与吾共晨夕者,皆有弧矢之志,出而之四方矣;妻之群从姊妹,他日垂发画眉与妻为初三下九之戏者,亦各有家而抱子若女矣;吾视舟中儿跳踉若不知世间有无母之痛者,而荷钱且十三岁,仿佛初见君之年矣。”
他说,当自己坐船过菱溪的时候,就想起和妻子生活的点点滴滴,以前他们住在寄园,门前有水有花,但如今故园已经荒芜了,知交也半零落,看着尚且年幼的小女,仿佛初见亡妻的年纪。
想起一本书,铃木三重吉[2]的《金鱼》。写的是一个作家对已逝妻子的怀念。故事中,作家的著作还未完成时,妻子便得了重病,但她心里挂念的总还是丈夫的文稿。有一日,天晴日丽,妻子想要出去买点东西,许久未回来。作家跟出去,在半路上和妻子碰面,妻的手里提着买来的金鱼,她一时觉得不适,咳了血,此后便卧病不起,没再好起来。她死后,药瓶和缸里的金鱼,一直放在桌上。这样一个并无大悲大喜的故事,在此时想起,有了几分哀思。
石川啄木[3]的《两条血痕》,和他的诗一样有血意,倒不是怀念妻子的,是儿时一份懵懂的情感。“抱着病而且冷的心胸,感到人生的寂寞,孤独的悲哀,百无聊赖的晚间,非常可以怀念者,只是不曾知道学习文字的喜悦以前的往昔罢了,至今我所学得的知识,当然只是极零碎的东西,但是我却为此注尽了半生的心血了,又为此得了这个病了。然而我究竟受到什么教益,学到什么东西了呢?倘说是学到了,那便是说人到底不能真实知道一切的事物这一个默然的恐怖而已。”又如“这树荫下的湿气似的,不见阳光的寂寞的半生里,不意的从天上的花枝上落下来一点的红来,那便是她这个人了”。
思念写到这个份儿上,就不是思念了,更像自哀自怜。他有一首诗叫《一握砂》:“对着大海独自一人, 预备哭上七八天,这样走出了家门。”读后觉得很悲凉,世间又有这样的伤心人,负气似的,又毫无着落。思旧的文,还有文泉子[4]的《如梦记》,也很好看,娓娓道来旧日时光。文字都是散落的,看起来各人写的东西完全不一样,然而情怀中总有相通之处,这样读书的心,别人不一定理解,只能是自己独有。
世人多薄情,所以在文字里能看到深情者,觉得很可贵,大约这也是才子佳人的话题经久不衰的缘故,人心难免有这样的缺憾。
[1]音huán huì,指街市、街道。
[2]1882—1936,日本小说家、儿童文学作家。
[3]1886—1912,原名石川一,日本诗人、歌人、评论家,开创了日本短歌的新时代。
[4]1873—1917,原名坂本四方太,日本新派有名的“俳人”之一。
别让经典只留在记忆中
道情原本是道人化缘时唱的歌,后来也成为了一种民间说唱艺术。
山门口的空地上刻了八个图案,是八仙的法器,其中的花篮、笛子、玉板、扇子、葫芦、宝剑、荷花,这七样都是大家能叫出名字的,但还有一种叫“渔鼓”,我第一次见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,后来读一些讲述道情知识的书籍,在书上看到了图片,才知道是一种乐器,也是道人的法器。渔鼓和道情,是要一起说的。
“道情,乐歌词之类,亦谓之‘黄冠体’。盖本道士所歌,为离尘绝俗之语者。今俚俗之鼓儿词,有寓劝戒之语。亦谓之‘唱道情’。江、浙、河南多有之,以男子为多。而郑州则有妇女唱之者,每在茶室,手扶铁板,口中喃喃然。”(清代徐珂《清稗类钞》) 道情原本是道人化缘时唱的歌,后来也成为了一种民间说唱艺术,我在书上看到了比较喜欢的一些唱词,如:
“人临逼几时休,从春复至秋。忽然面皱与白头,问君忧不忧。速醒悟,莫回头,除身莫外求。价饶高贵作公侯,争如休更休。”这是在西夏天都海源出土的宋代耀州窑青釉小碗内壁所刻铭文。
“养成方见仙凡隔。神仙不肯分明说,多少迷人,海上访丹诀。”(北宋张抡《醉落魄·咏秋》)
“寒来暑往几时休,光阴逐水流。浮云身世两悠悠,何劳身外求。天上月,水边楼,须将一醉酬。陶然无喜亦无忧,人生且自由。”(北宋张抡《阮郎归·咏夏》)
宋代道情鼓子词多应时序节令,颇有情趣。张抡所作道情,或咏春夏秋冬,或咏山居渔夫,或论阴阳铅汞,文辞清丽,一派悠然,有《道情鼓子词》传世。
“北邙烟,西州泪。先朝故家,破冢残碑。樽前有限杯,门外无常鬼。未冷鸳帏合欢被,画楼前玉碎花飞。悔之晚矣,蒲团纸被,归去来兮。”(元代张可久《中吕·普天乐》)这词里就有家国之思了。
“闷与渔樵谈话,闲时汲水烹茶,药炉经卷老生涯。引清风栽竹子,锄明月种梅花,锁心猿收意马。”[1](明代无名氏)
“昨日东周今日秦,咸阳灯火洛阳尘。百年一枕沧浪梦,笑杀昆仑顶上人。”(元代范子安《竹叶舟》)
“踏踏歌,蓝采和,人生得几何?红颜三春树,流光一掷梭。埋者埋,拖者拖。花棺彩举成何用,箔卷儋台人若何?生前不肯追欢笑,死后着人唱挽歌。遇饮酒时须饮酒,得磨砣时且磨砣。莫恁愁眉常戚戚,但只开口笑呵呵。营营终日贪名利,不管人生有几何。有几何,踏踏歌,蓝采和。”(元代无名氏《汉钟离度脱蓝采和》)我尤其喜欢这一段。
“鼓声敲,敲渐低,曲将终,鼓瑟希,西风紧吹啼猿起。《阳关三叠》伤心调,杜老《七哀》写怨诗。此中无限英雄泪。收拾起浮生闲话,交还他鼓板新词。”这里有清代文康《儿女英雄传》里的道情。第三十八回记载了安老爷在涿州天齐庙听道士唱道情的场面,这一段里不仅记录了唱词,还有道士的打扮,唱道情的程序等,介绍得很全面。
“小子风尘奔走,不道姓名。只因做了半世懵懂痴人,醒来一场繁华大梦,思之无味,说也可怜。随口编了几句道情,无非唤醒痴聋,破除烦恼。这也叫作‘只得如此,无可奈何’。不免将来请教诸公,聊当一笑。”
简洁的科白[2],叙了叙生平,虽然说了等同于没说,但从字面上看,觉得很有趣,只可惜现今不能亲耳听到。听说蓉城还有艺人会唱道情,更听闻我们附近有个道士做法事都能用渔鼓打板,这技能还真值得学习。
[1]另一版本为“闷与渔樵谈话,闲自汲水烹茶,药葫芦经卷是生涯。清风栽竹笋,明月种梅花,锁心猿、收意马”,供参考。
[2]指戏曲中角色的动作和道白。
别被幸运冲昏头,忘了自身责任
天道不常盛,寒暑更进退。而如今的我们,其实已看不到那么长远。
“人间凄断雍门琴,谁识清言画里心。白眼看人浑欲老,一编苦道去来今。”“相去仙凡宁咫尺,林间乞取著闲身。”“浮生邈山河,负手待来者。”“自有清明生,不借月光辉。”这几句是饶宗颐先生的诗,我昔日读《清晖集》时,尤其喜欢这几句。
“高台既已倾,曲池又已平,坟墓生荆棘,狐狸穴其中。游儿、牧竖,踯躅其足而歌其上曰:孟尝君之尊贵,亦犹若是乎!”这就是雍门琴的典故。天道不常盛,寒暑更进退。而如今的我们,其实已看不到那么长远。
近日来读《蜀中琴人口述史》,颇为亲切,里面有许多我们山上的老师父学琴弹琴的资料,才知道江阳有过那么多美好的过往。虽是故乡,实则朦胧,也许终此一生都只是隔水看山。我亦曾是游子。道不言寿,或许并不只因为修仙之人忌讳这些,更是“一入深山不记年”的写照。天涯相隔,这几年,音书未断。世里世外,生生死死,也一一经历了。今日坐在这窗下,恍惚还是那年昏昏灯火时。
书里讲的,主要是近百年来的蜀中琴人的故事。个体在时代洪流里,太无力了。一个事物的建立、拆解、流亡,再到重建,看似微不足道,其实是前面的几代人,经历了多少惨痛,才留下现在的这些,虽然都已经残缺,有些东西,只能随先辈长埋黄土。我们这一代道人,确实有太多的幸运和责任。
“丁亥仲夏喻园琴集,雪鸾为余拍一小照,旋即扩为八寸,甚佳,便填词题识,虽不雅醇,实来年心境写照。知我者,不可不赠,爱我者或未忍弃置而不存也。”雪鸾是谁呢,回忆里并没有说明,更不知后来结局。那些名字,喻绍泽、裴墨痕、沈梦英、沈靖卿,都已成故人。有的,人琴俱亡,有的,人去琴留。
除了琴,更窥见了许多蓉城旧事,能想象这样一些情景:幽静的院子里,三五好友以琴会友,虽然读到后面几乎都是血泪,但美好永远令人遐想。
“祖父上房正面是一个大天井,两边两株高大挺拔的楠木正对一堵照壁。照壁背后是后花园,里面有果树、防空洞,小时候我还在里面躲过警报。天井左侧紧靠隔墙有一小阁楼,这是祖父的藏书楼,里面藏有许多古籍珍本,如《二十四史》《全唐诗集》《东坡七集》等。”“祖父去世后,家人整理遗物时才发现,原来祖父除了有点养生田以维持生活外别无财产。在书桌砚台下见到字迹工整的一纸遗嘱:‘本来空寂,何有余物,去物从心,立地成佛。’十六个大字,另批小字一行:‘大小雷琴同登仙界,金徽留作葬费余物焚毁,铁叟笔。’”以前也读过一些追忆故居的文字,内心很神往,像是干干净净又半昏半暗的老院子里,连窗格都是灰色的,有安静的书房,四季都不会冷清的园子,慢慢长大的孩子,头发梳得很齐整的妇人,淡泊名利的主人家。也并不都是虚构,是有过的,一代风华。
山上的道长大多习琴,我也常得闲庭听琴之乐,几次想作几篇小文,又觉零落无绪,只能东拼西凑。
文学作品中,琴频频出现,印象深的有《儒林外史》里的一段。一日荆元到清凉山背后访于老者,于老不读书也不经商,只和五子灌园,彼时恰烹了现成的茶,用的还是城西遍地可取的井泉,荆元感慨,此乃城市山林,人活似神仙,次日,携琴再访,于老焚香相候。他慢慢地和了弦,不多时,变徵之音,于老竟潸然泪下。
◆道友自己在斫琴。想着幽静的院子里,三五好友以琴相会,和歌赋诗共春色:实在美好。
“自此,他两人常常往来。当下也就别过了。”言语清淡,但读之颇感其中深情。歌里唱过那样的句子,与子同谋,早年酿已熟。酒太醉人了,还是于老的茶好,这是不经意的,只是闲暇时候,煮好了一壶,恰好,你也来了。说一说江湖事,就此别过。
半年前,我也随老师学琴,只是有头无尾,现在琴只是摆着好看,几乎是没有动过。一起学琴的师兄,有几个坚持下来了的,每周还专门进城,随老师学琴。
有一回,来了个女琴师,当时是山茶花开得很热闹的时节。青山绿水的天里,我们一起上山游玩,她与弟子都带了琴,在破旧的宫观里休憩时,听了一段琴声,是很简短的曲子,叫《长相思》,或许因为当时心中格外了然,一直觉得那段回忆甚为美好。
“黄冠草履,葛衣鼓琴,躬耕而食,风雨晦明之间,不知年岁,虽南面之君,未可易也。”真是好听的话,琴在逸士的笔下,就像书籍那样不可或缺。
“十年深隐地,一雨太平心。匣涩休看剑,窗明复上琴。”
想起这样的诗,有隐逸之气。
执着值不值得,只求无愧于心
某些情怀在淡化,也许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。
前段时间,川大一老教授赠了一批书给道观,大多数都是字典、词典以及研究道教的论著,其中就有一本《太平广记》,书封面都没有了,旧得很,我留了下来,无事的时候就翻几页。从前倒是最爱看这些荒诞不羁之言,出家后大多数时候都在读经文。近来读了《内秘真藏经》,念顺了《玉枢经》,学会了早晚功课经的念唱,铛铰敲打。
洞庭贾客吕乡筠,平生爱吹笛,好山水,尝于仲春月夜,泊于君山测,独自饮酒,忽见水上有渔舟飘然而来,渐近,乃一老父。老父亦擅吹笛,于袖中取笛三管,其中两管乃仙音,非世人所能听。其一绝小如细笔管,老父吹之,月色昏昧,舟楫大恐,须臾,风停波静,老父饮酒歌曰:“湘中老人读黄老,手援紫藠坐碧草。春至不知湘水深,日暮忘却巴陵道。”饮数杯后,谓乡筠曰,明年社,与君期于此,乃去。此后十年,吕乡筠年年候于君山,终不复与之相见。
这是《太平广记》里的一个故事,也是仙凡之遇,倒也算不上多新鲜的故事,记在这里,只因为我许久没看这样的书籍了。故事末尾,给人一种悲凉感。仙人不死,偶然游历人间,与凡人只是一面之缘,寥寥数语,凡人却用十年等候,仍旧无果。
曾经,书籍于我是某种爱好,可以有大把的时间看闲书,如今,已是不可能了。某些情怀在淡化,也许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。前段时间发心抄经,每天再忙,还是写一页经文。写字能去除一些魔障,或者说,人有了专注的事,能荡开生活中一些不好的东西。写经也能消磨棱角,那些棱角,就是妄念。
“你要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。”还记得有人说过这样的话。
没有杂念的人更容易成功
世间的缘分,其实都是由于人心有爱产生的,有了爱,就结下了缘,爱断不了,缘就一直缠绕,解不开了。
这几日天气回暖,减了一件羊毛衫,午后不戴围巾也不觉得太冷。这样的天气里人比较有耐性,很适合读经书。触手可及之处恰好有一册《龙门心法》,这是全真龙门派弟子必修的书目,因当日昆阳子说戒于金陵碧苑,遂又名《碧苑坛经》。我初学道时,师父并没有让我读这本书,而是让我先习诵《太上感应篇》《道德经》《玄门早晚功课经》等基础经书,当然自己也没有发心想读,大约是看到“心法”两个字,很讳莫如深的样子,就敬而远之了。今日兴之所起,一页页读下来,才知并不是此前以为的玄之又玄,竟有如读《论语》,乃极平实之言辞,连写感悟都很勉强。
此书一共二十一章,作者昆阳子,道名王常月,明末清初人,全真龙门派的第七代律师,康熙二年,岁在癸卯,王真人曾在金陵开坛说戒,大阐玄门宗风。《龙门心法》的开头有一段缘起,里面有关于王真人学道的因由,语言不多,但说得很明白。大意是说,他很小的时候就喜好神仙之学,觉得红尘幻境没有多大意思,但仙道渺渺,一介凡夫如何能轻易修成,唯有持戒,脚踏实地去做。我从小也是这样的心,分外能体会后面的感悟,但真人说“凡念如灰”,理是至理,却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。许多人常问出家有什么要求,若让问这个问题的人读一读心法,不知有多少人会知难而退。“诸缘顿息”“万虑悉空”,不过一个“断缘”而已。纵观全书,所言都离不开这两个字。真人说世间的缘分,其实都是由于人心有爱产生的,有了爱,就结下了缘,爱断不了,缘就一直缠绕,解不开了。这话说得相当残忍,若是一个普通人听了,大抵要抱不平,这样“断缘”的人生实在没有什么乐趣可言,是真正的形如枯槁,心如死灰。
这“断缘”二字,还可以细说几句,究竟该断什么缘呢?今秋有道人从北方来,与我们讲司马承祯《坐忘论》,正好说到其中的《断缘》章。书中写到:“断缘者,谓断有为俗事之缘也。弃事则形不劳,无为则心自安,恬简日就,尘累日薄。”这段话要说得细致很多,把“缘”给限定成“俗缘”,让修道的人减少不必要的俗事,如此就不会劳心劳力,久久自然心安。似乎后面这种说法看起来要简单一些,但对于每日要费心于衣食柴米的平凡人,恬淡简单的生活仍是莫大的奢侈,就连住在山里的人都免不了要忧心风雨,又何况有家室的人。
李庆远《长生总决》里说起长生之术,其道有十,其中最重要的也是断缘。“断缘者,断尘缘也。尘缘不断,最足蔽心,万般聪明,皆为所蒙。”他说的是尘缘,比俗缘要彻底一些,更难了。但从卫生之道来讲,这并没有什么不是,陈尔士三十四岁时写的寄外家书中说,吃药固然可以减轻病痛,但人身的病,大部分是自己造成的,人应该安时处顺,不要太着意于过去和未来,减缘减思,夜里梦就会做得少了,身心也会轻松许多。这里面说到的“缘”,大抵也是俗缘之类的。以前听过一个故事,说佛陀不三宿于桑下,不欲久生恩爱。修行人在克服爱缘上要做许多功夫,对于贪恋世缘的人看来,这种做法也许很愚蠢,许多人对爱虽然不抱有太大期望,但一点点的情意还是很想要的。
◆ 真正住在山里,也只是觉得平常,有平常的欢喜,也有平常的烦忧。
我的一个友人曾说,劝人斩断情缘是应下地狱的,人在俗世,便有妻子儿女,如何能舍?这是说得很实际的话,既然免不了俗事,经书上又教人要出世,岂不是很矛盾?王真人载《龙门心法》里接下来也说到了这个问题,此一段倒也说得妙。他言:“参透出世的是谁,毕竟要送这出世的人,到世外去,方是出世。却又不是把身子送到世外。天地之大,世界之广,哪里是世外?”真人说,世上有参透性命的人,这人就该到世外去,不是红尘里的人了,然而世外又在哪里呢?天地间大到山川河流,小到飞禽走兽,无不囊括在六极之内,所以想让身子逃脱是不可能的。接下来他点了这么一句:“世外者,世法之外也。识破世法非真,幻情是假,一切有为,梦境无常,清净身心,以出世之外也。”究竟要身心清净,才能出世。《金刚经》中有句云:“信心清净,即生实相。”旨趣亦同。
在外人看来,我果真就是出世了的人,但真正住在山里,也只是觉得平常,有平常的欢喜,也有平常的烦忧。自己做不到经文里说的要求,自然就有烦恼,这是要诚实面对的问题。想起数年前,我还在校园里念书,假期时在寺庙里做义工,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日常的宗教生活,在此之前也喜欢去寺庙,但没有过多深入的了解,只是一个普通过客。寺庙殿堂的左右两边堆满了经书,游人可以随手取阅。“性真常中,求于去来,迷悟生死,了无所得。”“一日已过,命亦随减。如少水鱼,斯有何乐。但念无常,慎勿放逸。”这是当时做的几段经文摘录。
现在我想起当时的往事,只记得些清静的体验,其实庙里人情也很复杂,女师父之间常有矛盾,外来的师父会被当地的师父排挤,身份低的人要受管理者的压制,种种关系和俗世并无二致。我做义工时,和一对母女师父很熟悉,至今还记得,有一天我没吃饱,她们偷偷叫我去寮房[1]吃煮土豆西红柿面条,还是天暗之后去的,怕被别的师父看到了不好,要闲话她们拉拢居士。还有一位师父,她有按摩的手艺,平时会帮一些信众舒络筋骨,有天她帮一个男信众纠正了一下骨骼,不一会儿整个院子就炸锅了,谣言传成了她和那个男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,做什么不要脸的事之类的,实则当时是很多人在一起的,这事我听得很心寒。
庙宇如宫廷,这里面的生活并非世人期许的那样没有烟火,没有争斗,真正发心修行的人,也不会躲避这些事,而是在这里不断磨砺自己的心性,这个道理我虽然很多年前就懂得,却是入道之后才有更切身的体会。
白乐天有几句诗:“滤泉澄葛粉,洗手摘藤花。青菜[2]除黄叶,红姜带紫芽。”这诗里面写的其实是很寻常的事,但今人看着就像看桃源人的生活。古人若说文章好,有一个词,叫“蔬笋气”,类似于“斋”,是从人到文都很洁净的意思,洁净自然会有美。从前学美学时,看到中国古典美学里常出现的一些词,如“澄怀观道”“涤除玄览”“心斋”“澡雪精神”,也只是看到“洁净”二字,此外并无太多别的体悟。修行之理,也大略如此。
[1]在寺庙中修行生活的居士所居住的房间,一般按男女分开,往往都有明确的标识。
[2]一作“青芥”。
经历再多,不如遂心一次
总是有一些人,生于富贵繁华,但永远不能停留在那里。
“一切有情,都无罣碍[1]。”
偶然想起苏曼殊的这句遗言,感慨于此大割舍的境界,又转念一想,他虽如此言说,但到底一生未能参透,他更像一个游子,很真实。
清人黄元吉曾自言:“吾师当年学道,还不是家人父子夫妻羁绊萦回,不能一时斩断。常将日月已逝一想,不由人不著忙,于是割不断的亦且割去,因而一心一德,得成金玉之丹。”
这是学道人的真心话,谁不是一身的牵绊,谁又不是发了狠心才割舍。读古来修行之人言语,最喜性情流露之处,虽情理颠倒反复而不觉烦琐,因是真情,比任何极端皆自然。如兼好法师[2]《徒然草》里的句子,何尝不是无情,但只要一个真字,就是好的。《黄孚先诗序》里,黄梨洲说:“古之人情与物相游而不能相舍,不但忠臣之事其君,孝子之事其亲,思妇劳人,结不可解;即风云月露,草木虫鱼,无一非真言流通……”这段话道出了人心贫瘠之痛处,颇得三昧,以其言视今,亦未尝没有痛心疾首之感。
“我有数行泪,不落十余年。今日为君尽,并洒秋风前。”(南朝陶弘景)
仔细读这些修行人的诗句,会生出“情执深处有大觉者”的感慨。不是没有泪,只是十几年都没落下。
“十二月望日行抵摩梨山,古寺黄梅,岁云暮矣。翌晨遇智周禅师于灶下,相对无言,但笑耳。师与余同受海云大戒,工近体,俱幽忆怨断之音。寺壁有迦留陀夷尊者画相,是章侯真迹。”无事时翻阅曼殊的集子,最喜此类杂记,多述及旅途琐事,有关于银钱衣食,也有与故友的来往书信,都是本色之语。
“余年十七,住虎山法云寺。小楼三楹,朝云推窗,暮雨卷帘,有泉,有茶,有笋,有芋。师傅居羊城,频遣师馈余糖果、糕饼甚丰。嘱余端居静摄,毋事参方。后辞师东行,五载,师傅圆寂,师兄不审行脚何方,剩余东飘西荡,匆匆八年矣。偶与燕君言之,不觉泪下。”契阔死生君莫问,行云流水一孤僧。原来这句诗是真实不虚的。
曼殊一生,是在出家与在家中挣扎的一生,他试图用漂泊这种方式来解答生命的困惑。秣陵,吴门,皖江,武林,东京,印度。漂洋过海,从未停歇。一直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江湖气,他交友甚广,从革命党人到和尚,从文人墨客到风尘中人,听起来,扑朔迷离中又平添了萧瑟与浪漫之意。
在渴望漂泊的年纪里,读到曼殊的诗,不是没有心动。“雨笠烟蓑归去也,与人无爱亦无嗔”“芒鞋破钵无人问,踏过樱花第几桥”。无端而起的怅然,遥想那东瀛的风物,春来花开满城时,有位游子千里迢迢奔赴而去。
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渐渐淡忘,忘记生的困惑。少年心性被磨灭,沦陷于俗常之中,强撑着将死之身为稻粮谋。总是有一些人,生于富贵繁华,但永远不能停留在那里。小山、弘一法师,某种意义上都是同类人。有葡萄美酒、芙蓉宝剑,都未称平生意。这是他们的执着,也正是世人难以理解之处。其实,想想自己当初,心中多少也有这样的情怀吧,只是,宝剑还未配上身,出门已是江湖。
没来得及多想,就这样,一脚踏进了红尘。
而如今呢,我们大多数人,已成倦客。月落乌啼的那个清晨,楚江清秋里的渔火,仍有微微的光亮。依稀,却成经年往事。曼殊的可读之处,并非因为他走过多少路,而是他顺遂了自己的心。东京的樱色,印度古寺下的梅花。我似乎能看到,在这些美好之下,他对于现世幸福的渴求与怀疑。这样的路,注定是走得最苦的。
“山斋饭罢浑无事,满钵擎来尽落花。”这也是他写过的诗句,少有的无喜无嗔境界,大多数时候,他言语间总流露出缠绵的凄冷。这也分明是晚唐的落红如雨,幽人空山,过雨采萍,令人想起司空图、贾岛、陆天随[3]、姜白石。
他们都是江湖人,天涯游子。
有生之年的漂泊岁月并未能让曼殊解答自己的困惑,但换一种方式看待,正因他那样任性,他所交付的一生,常人不能有。流转与俗常中的倦客,偶能闲静,回头看看他的故事,多少,会有遗憾吧。
[1]羁绊,牵掣。罣,音guà。
[2]即吉田兼好,1283—1350,南北朝时期日本歌人,精通儒、佛、老庄文学。
[3]唐朝农学家、文学家。
心有灵犀,与时空无关
他看山时的心境,与你看山时的情怀,偶有相通,就觉隔世隔时亦为知己,可抚卷会心一笑。
窗外有两株松树,不知道具体什么品种,瘦高瘦高的,形如宝盖,松枝低垂,很是遮阴。雨后的晴天里,坐在窗下,抬头看见的蓝天只是窄窄的,大部分被枝叶挡住了。翻阅《白川集》,作一篇短文,以为纪念。
某天,我意外地在文件夹里翻到《白川集》,这本书此前没有看过,然而记忆却是很深刻的。几年前读瞿柘如的书,里面有一段提到京都的白川,她写道:“‘世世永恒,古人如此咏歌的白川流水,至今还照旧澄清。’青木正儿为傅芸子《白川集》作序,起首便是这句。路过北白川,流水稍缓,水边开着白木槿。四围无人,安静极了,仿佛自古以来就是如此。 ”
青木正儿这句话写得妙,我们的古典语言里也常有这样的句子,像道教科仪[1]的叹文里有一句“唯有高山不老,与夫流水常清”,意思很接近。可我特别喜欢“世世永恒”这样的说法,虽然事实并非如此,而“澄清”却是真的,言水,更言人心。
“不论北京还是京都,都是十分值得怀想的地方。羡慕傅芸子有此两京之思。当年也是因为读此书,对北白川向往不已,并搬到附近。如今住在半山,抬头也能看到那里,实在很喜欢。”后来得知柘如现在住的地方,抬头就能看见北白川,也觉得文字因缘殊妙。
电子版的书是黑白的,首页有“白川集”三个字,狩野直喜[2]书,有印章。第一篇序就是青木正儿写的,但全是日文,我看不懂,断断续续看到世、咏、白川、水、清、澄这样一些字眼,我猜是柘如说的“世世永恒”之句。第二则序并没有署名,就不谈了。最后是作者的自序,序言里很有一些值得回味的句子。
“民国廿一年,去国东渡,旅居京都十年,此十年中虽然也曾返国,但大半的时光,都消逝在这山紫水明的京都了。”傅芸子谈起京都,用“山紫水明”一词,令我想起藤花,有阴柔的美,在一些资料上看到,说京都有许多紫藤,图片上看去也很壮观。京都不仅有山水,保存的中国古代文物也很丰富,傅在京都看到这些,写了不少对两国文艺思考的文章,后来经文求堂刊印,集册出版。
“集中所收诸篇大部分是在京都北白川寄庐写的,遂以‘白川’名集,聊志十年的鸿雪。”这是书名的由来。很中意这样浅明的文字,看似平淡叙说,但那是怎样的十年呢?一介书生的悲喜,一册书,一流水。
昨日午后停电,没有什么事可做,我拿了一册《癸辛杂识》闲翻。看到里面有一段写故都戏事的:“余垂龆[3]时,随先君子故都,常见戏事数端,有可喜者,自后则不复有之,姑书于此,以资谈柄云。”后面介绍,有水嬉、捕蛇等,惜今时不能得见。其实也并不真的多想看,只是觉得,龆龀时侍先大人看戏,这样的往事颇令人追想。“杜门追想往事,戏书。”写完那些回忆后,就这样草草地结尾,令我想起傅芸子序里的上面这几句,总觉得有相似的感觉。
“我最爱北白川一带景物的静美,背邻比叡山大文字山,清流映带,林木蔚然深秀,而春花秋月,风雨晦明变化,又各有各的胜处,殊使人徘徊不能去,亦复缅怀不能忘也。民国三十二四月年傅芸子于北京。”此乃更为细节的文字。近世写文章的,我佩服周作人,次有废名。知堂的清苦,废名的灵觉,都是旁人学不来的。这次看到傅的文字,虽然只看了短短的序,心里已很喜欢,只觉温柔敦厚,言语娓娓。
正文里内容颇丰,关于舞乐、神乐、观书、读曲、版画等,可谓涉面广泛。尤其喜欢《读西山品》一章,这里也就着重谈谈它了。傅芸子在日本内阁文库[4]读到一本明刻西山品,汪珂玉所著,这册书是写西山游记的,文辞简丽,文中多有摘录,于我这无缘读到全本的人而言,着实觉得幸运。
“繇是更西,柳浪斜交麦浪,山光远接水光。芳树无人,闲花自落,白鸥点点。裂帛湖新芰,小透波面,若缀以琴丝钓竹,堪作赵大年荷香消夏图。”明代汪珂玉的西山游记,傅芸子说它是“妙在多以唐宋名画形容之,令人想象不尽。”汪氏写景,末尾喜欢说一句,像某某画卷。他原本工于丹青,落笔自然流畅,不刻意附和。
山中少有莲池,每次赏荷要走很远。会怀念莞城的夏季,荷花开得一点不吝啬,每岁仲夏,定要约女同学去看花,同季开的还有鸡蛋花、蒲桃花。去年弟弟来山中,我们一起在无尘殿看绣球,粉、白、蓝,都有,穿的是单衣裳,又于道观附近散步,观残荷、垂柳。
对荷花的特殊记忆,还有李渔《闲情偶寄》里的描述。因我昔日在故乡教书时,学生的语文作业册里选了这篇文章,当时和学生一起读过。李渔是爱极了芙蕖,说它四季都好看,不但好看,还好吃,总结起来就是:“无一时一刻不适耳目之观,无一物一丝不备家常之用者也。”
汪氏还写了西山的松,用词有夸张,这里就不引述。傅在后面说了一句,“西山之松,以戒台的最为奇古,十年前我曾往一游,颇喜其地的幽静。”
看游记的缘由有很多,若那地方没到过,单凭文字想象,也有妙意;若那地方是去过的,又可和文字相取证,看看差失。最有意思的一层,就不是景了,乃是知心,他看山时的心境,与你看山时的情怀,偶有相通,就觉隔世隔时亦为知己,可抚卷会心一笑。
“推枕无眠,五更起视残月遥挂烟树间,晓翠霏微。回首西山爽气,固还扑杖履,历历可诗可画。”这是汪氏写的西山晓色,回首一句,令人低徊。好像我们也会这样,路走过来了,想起来觉得也不错,凭着物件儿一个人又细细消磨一番,此种滋味,非言语能道尽。
除却《读西山品》,其余篇章可圈可点处也很多。读《白川集》,与其说是内容引起我的兴趣,不如说勾起了内心的念想。
某天上午,山明窗净,我和一位道友在桂花树下闲聊,说起以后的日子。我自知自己德识欠缺,没有什么太大的抱负,说起往后,只想平静地读书写字,能记录这座山的岁时变换,一些过往的平常故事,此外用心学习科仪,诵经礼忏。就这样微不足道的愿望,于我这凡俗之躯而言,其实并不容易。
多年前我曾思慕天涯海角,到如今,杜门清修,反而觉得身心磊落了。傅芸子说,北白川十年中所得文字,都是鸿雪[5],“人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。”我今于山窗下所书,也不过如此。
[1]道教术语,指道场法事。
[2]1868—1947,日本中国学中的实证主义先驱和奠基者。
[3]亦作“垂髫”,指童年。
[4]日本一所专门收藏汉、日文古籍的图书馆。
[5]比喻陈迹。
有舍有得,才能成就不凡
凡情虽浅,千万年后,偶有一人能心心相契,也算一种恒常吧。
历代留下作品的祖师很多,王重阳、丘处机、王常月、刘一明等,随意一举,都有可圈可点的著作传世,但私心里,我格外钟爱白玉蟾祖师,大约是读他的作品,总让我想起庄子的某些故事,如妻子过世的鼓盆而歌,朋友离去后的无言之叹。他们都是得道的人,有学道之人一生憧憬的逍遥自在,而我却偶尔能感受到一丝情意。
“如今坐断烟霞窝,已诵东皇太乙歌。不作竹宫桂馆梦,奈此四海黄冠何。”这是《赠方壶高士》里的句子,从中看到的,不只是一个道祖的形象,还有浪荡江湖的洒脱和惆怅。
一个成道之人脱落的俗情,是融了世间百味的,悲喜较于常人都更深厚。
白玉蟾是南宋得道的道人,和悟真紫阳真人、杏林翠玄真人、道光紫贤真人、泥丸翠虚真人一起合称为道教的“南五祖”,为南宗的代表性人物。对白玉蟾祖师起初的印象,源于《玄门早晚功课经》诰章里写的:“龙虎罗浮之迹,武夷玉隆之书。过化多方,真文备著。为神仙之首冠,集前代之范模。”封号是“琼琯紫清真人”。这短短几句话,已是他一生的缩影,龙虎、罗浮都是地名,可知他曾云游四海,武夷、玉隆是书名,此外他还有《道德宝章》《海琼问道集》《海琼白真人语录》《上清集》等文集传世,其书涉及面也很广,不只限于丹道修炼,山水行记也颇丰。
《道德宝章》是他对《道德经》逐章逐句的解释,我手头有一本《南宗圣典》,是玉蟾宫管理委员会出版的,这册书到白玉蟾文集部分时,《道德宝章》在最前面。如今我们大多以为道教北宗先性后命,南宗先命后性,而白祖在对《道德经》进行阐释时,最先说的是“一无生万有,万有归一物”“身有生死,心无生死”“道非欲虚,虚自归之;人能虚心,道自归之”,这些话都是偏于心性的。
《海琼君隐山文》这篇短文,是祖师自己的山居心得,像我这样住在山中的道童,读起来就觉得很亲切。篇首这样写道:“玉蟾翁与世绝交,而高卧于葛山之巅。客或问:隐山之旨,何乐乎?曰:善隐山者,不知其隐山之乐,知隐山之乐者,鸟必择木,鱼必择水也。夫山中之人,其所乐者,不在乎山之乐,盖其心之乐,而乐乎山者,心境一如也。”
理并不是什么别样的理,都是劝人对境无心,对心无境,要去除染着[1],得真逍遥,可贵的是白祖文章做得好,粗翻一下白氏文集,诗词歌赋信手拈来,其意义也就不只是道学上的了,还有文学和美学。《海琼问道集序》记载:“真草篆隶,心匠妙明。琴棋书画,间或玩世。
所与交者,尽时髦世彦。虽敬慕之者,不可得亲,随身无片纸,落笔满四方。踏遍江湖,名满天下,其从之如毛也。”可见他还精于书法,书中写他嗜酒,趁酒作草,落笔如风。白玉蟾祖师传世代表作有草书《四言诗帖》,纸本草书,现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,款署有“玉蟾”二字。介绍里写的释文:“天朗气清,三光洞明。金房曲室,五芝宝生。天云紫盖,来映我形。玉童侍女,为求天灵。九帝高气,三光洞軿[2],得尔飞盖,升入紫庭。”
我最喜欢的是《玉隆集》《武夷集》《上清集》这几册里的文章,里面少言铅汞,有许多云游的故事,趣味性更强。“幽禽昼啼,琴自横膝,寒乌夜语,笛自横栏。人静院深,剑或鸣匣,茶清香冷,棋或敲枰。点易晓窗,丹砂研露,横经午案,宝磬传风。”这是《玉隆宫会仙阁记》里的段落,文辞清雅,读之令人却俗。
傍晚时分,钟鼓既歇,我常于山中散步,或有西山余霞,或是雨后薄雾,偶尔想起祖师的文章,会有许多相似的情和景。时间长河里,多少生生灭灭,而道人的生活和所追求的心境,却一直是波澜无惊的样子。琴、笛、剑、茶、棋、丹砂、经文、宝磬,在文章里,多少有些美化,事实上道人的生活不止如此,也要面对世俗,一样的衣食住行。所以除此之外,祖师也会写“山居萧然无一物,摘荠捣麦充晨炊”。一样要食五谷杂粮,一样有生之艰难。
世人皆慕道人无牵无挂,不知这无牵无挂实则也是一无所有,不过是舍常人所不能舍,弃常人所不能弃。《指玄篇》中,白祖说到自己的修仙历程:“海南白玉蟾,自幼事陈泥丸,忽已九年。偶一日在乎岩阿松阴之下,风清月朗,夜静烟寒,因思死生事大,无常迅速,遂稽首再拜而问曰:玉蟾事师未久,自揣福薄缘浅,敢问今生有分可仙乎?陈泥丸云:人人皆可,况于汝乎?”陈泥丸祖师后来回答了他的问,说修仙有三乘丹法,其中最上乘者,要“以精神魂魄意为药材,以行住坐卧为火候,以清净自然为运用”。我虽师承北宗,学的是丘祖这一脉法门,但南北二宗方法虽异,有一宗旨是无差的,就是这“静”字,不静不能尘净鉴明,不静不能云开月皎,何期来来去无碍,了生脱死。
《玉隆集》里提到的地方很多,如合皂山崇真宫、涌翠亭、心远堂,所交方外高士如赵琴士、方壶高士、丹枢先生。翻书时很感慨,放在今天,祖师肯定是个爱写日记的人,每到一个地方,和友人发生了什么事,都记得很清楚。从这些文字里,我能看到一个普通人的生活,而并非传说中一贯冷冰冰的仙人。世事都有过程,我从中能照见一些心路历程,对仙道的向往、不得法的困惑、流落江湖的辛酸、知己相对的欢愉,这些边边角角,看似错落无致,却恰好拼凑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生。
“踏遍江湖今几春,都来一个云水身。”这两句诗也是祖师自己的写照,白云黄鹤,十方为家,聚散无留恋,逍遥如云水。我所思慕的,并非是翻了多少山,过了多少河,而是祖师所修炼的境地。从他的文集中,多少能感知到,不同的阶段里,他的心境是不一样的。凡人的喜怒哀乐他都有过,其中也多有贫苦失落之语,那是一个道人走过的实实在在的路程,于我这个向往仙道的人而言,是难能可贵的经验,因此常有切肤体会,大概这也是经文里说的感应,有感以皆通。
修道的人爱说一个“常”字,如“常道”“常清常静”“真常应物”等,诸如此类的名词甚多,其思想,都期许一种不生不灭的事物。凡情虽浅,千万年后,偶有一人能心心相契,也算一种恒常吧。即便是个终究要毁灭之物,也足够宽慰人心。
[1]指爱欲之心浸染处物,执着不离。
[2]音píng,有帷盖的车子。
牵挂:另一种形式的占有
修仙的人,在俗世的路上,往往比常人走得还刻骨。
院中红梅已开至二分,树枝清瘦,红花零星点缀其间,日本海棠尚含苞待放。昨日和友人一起去普照寺,清晨入寺中,地势低矮,然阶梯甚多,庭中梅香四溢。殿堂有两副对联,颇为不俗:鸟返深山啼自在,人留古寺悟前因;妙相圆融即色即心便十方而示现,法身常住无来无去历万劫以长存。
顺便又去市区配眼镜,回程中路经周公祠,观奎光塔。于廊下闲坐半晌,想起纳兰词,回廊一寸相思地,甚清婉。忽而天暗无光,遂离去,墙角南竹倚倚,有三五老人于此消磨时光。
此时念完经,大雨,在师父房里找到一本《绿野仙踪》,无事的时候拿来看看。柜子里有很多旧书,听说以前师爷很喜欢逛二仙桥,搜集了很多小人书、书帖等,现在都在师父那里。《绿野仙踪》一书很有特点,神魔、世情糅杂在一起,譬如看到冷于冰修道多年回家看望妻儿那段,我也不觉得突兀。幻境中,温如玉重回泰安,与金钟儿重逢,却重蹈覆辙,冷于冰曾说他“世情太重”,这“世情”中,最难过的还是一个“色”。修仙的人,在俗世的路上,往往比常人走得还刻骨。时常听老修行们讲以前的故事,百余年间,往事也不尽如烟。
“癸巳秋七月,北京华阳观,众集夜坐。师曰:自今秋凉,夜渐长,不可早寝,莫待招呼,即来会话,不必句句谈玄论道,至于古人成败,世之善恶之事,无道不存。”临走时读了一段祖师语录,很有人情味,季节、地点、天气、师徒之间的对话,就像在眼前。
窗外也有白鹭的影子,今日飞去,他日还返。
有一天,我也会闲话说玄宗吧。那时候,已经白头。
认真是对自己负责
千年里,来了多少人,他们也是这样,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对道、对人世的认知和感悟。
贾爷爷来送王师爷的手稿,一个老式的小笔记本上面,有横格子,用毛笔写着工整的小楷。开头便是修行要旨,大意是说,师父教我修行,不过是清心寡欲,无嗔无妄,万事不入于心,如此收敛心性,保精固炁[1],可入修仙之门,得希夷[2]大道。许多人说修佛成仙,言辞甚多,讳莫如深,还有那些下智愚夫,喜好附会,以为有什么捷径,都是自招祸患,枉认它乡是故乡。三寸气存,就要洁身自好,万不要千般伎俩作用,一旦身谢,不知往何处立命安身。
师爷的书稿大多在谈论道学,也有一些神仙故事,书摘也很多。譬如,“上有三十六峰,立秋前一日,有杵臼声,吹笙声。王子晋仙人吹笙处。”写的是嵩山,大约是在哪本书上看到,顺手记了下来。
“人生尽此欲还家,检点行装日已斜。拜辞堂上黄金服,抛别庭前白玉花。肩挑日月归洞府,袖卷乾坤走天涯。吩咐犬猫随我去,青山留与俗人家。”
这是师爷抄录的白云禅师诗。想起上清宫的那株玉兰,也不知看了多少这样的兴衰。
入道后,见过一些资料,如医术、经书,许多都是手抄的。王师爷生前留下了不少书稿,如《诊脉玄机》《鉴戒药性》《道德真言》《医案百宗》等,其中《鉴戒药性》已经出版。他精于医术,生前闻名一方,又乐善好施,造福百姓,后来带出了一个徒弟,就是常来我们道观的贾爷爷。由于年代久远,以前的手写本渐渐损坏,有的还是草书,整理起来很麻烦,贾爷爷都是亲自誊抄一遍再给我们。在《道德真源》序言里,师爷说了自己学道学医的历程。因是未面世的文字,尤觉得可贵,特誊抄于此:
“洞明,幼慕岐黄之学,玩山水之区,长则从父投医门,欲探其玄要。曰:‘非有道者不可也。’遂读《内经》《难经》诸书,每持经以问道,素访名医以求真,将以二十载,所会名医名人十余人,然皆不达其妙而了然其微者也。细究其缘,皆曰不得其道耳,只可以为工作而作艺术之学,不可以为明圣者,于是费之而参风水之学以为业。”
“至民国二十六年,欣游青城风景,于次年仲春月,闻老人郁者有老人纯中子张道师,得其返老还童之道妙,八十余岁尚若青。因此学道于黄龙观,得授参玄之道诀,遂处于山,经数载后,课诵玉经,得闻玉帝行药治病拯救众生,令其安乐等语,于是奋曰:‘我亦能有此心,久而未得奥旨,今以闻道旨也,为何尚自迷焉。’随即重参岐黄之经、黄老之道,俩俩并济,每秋出山行医一度,送诊穷民,以达实践,及解放后,入卫协小组,每日医务工作,整个三年,处方立法实践经验,无不神效,先后共得奇方灵法数百宗,然皆由黄老道旨之因缘而集合。法于阴阳,和于术数,通其五行八卦,达其洞慧神明者,无不符合于内经之道旨矣。故作是以述将来之同志,勿盲颦而匪视阴阳五行之术为速,则永失医道之旨,而终居于暗狱,永不得昭如日月之辉矣。”
◆ 手稿都是师爷手抄的,有书摘,也有很多是在谈论道学。因是未面世的文字,尤觉可贵。
“刻因政府重视宗教,山人不惜残揣,故将先后所得经验和秘方,悉淂于纸,贡献人民而微助时医之万一者矣,是叙。”
王师爷号洞明,他落款时往往写“洞明山人”,有的时候也写“含阳子”。书的正文主要叙述了道的源流,以及修道的方法等,尤其在谈解除业根时,有深刻警醒之语:
“须明心为一身之主,造化之机,三点如心象,一湾似月斜,披毛从此出,作福也由他。凡心所欲,身必受之,一丝一毫,难逃天心之洞鉴,修行之士,只取一诚而格天心,人心存业,则孽随身,念中死业,则心生烦恼,烦恼妄想,忧苦身心,便遭浊辱,流浪生死,常沉苦海,永失真道也。须知心无杂念,则元神安定,身无损伤,大道自然生焉。心根之业,自然而由道而解脱矣。”
“修道之士,欲断六根之业,而享清静自然直福果,须当重重而解之又解,除之又除,方能永断其业根,诚非一解而尽除矣。”
有一段时间,我天天对着这些稿子,一个字一个字誊录,录的时候偶尔会想,以前的人是怀着怎样的心写下这些文字的呢?这座山,千年了,都还在这里,这千年里,来了多少人,他们也是这样,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对道、对人世的认知和感悟。
如今我写下这些时,就不觉得冷清,好像一直在和师爷对话着。
[1]音qì,古同“气”。
[2]指虚寂玄妙的境界。
对未来最靠谱的等待是努力
正是在那时候,我人生中难得有山高水远的怀慕,不过,最后却仍归于沉寂。
师兄生病,我骑着自行车出门抓药,只是一味王不留行,要切得很碎很细,外敷。天下着薄薄的细雨,回来时路旁亮起了昏暗的灯,水杉的影子摇摇晃晃,冷风拂面,进山时一路无人。忽然想起儿时生病,大人背我去很远的村子看病,病痛早已忘记,却记得太医屋门口的黄角兰树,故乡叫医生为“太医”。
小镇上也有药店,晴天里主人家会把药材放在竹篾编织的篓子里晾晒。也有人家,事前做好腌白菜,洒上了花椒和盐巴,放在屋门口的梧桐树下。下班时要穿过长长的巷子到公车站,屋檐下有很胖的猫咪。正是在那时候,我人生中难得有山高水远的怀慕,不过,最后却仍归于沉寂。
近日来学了几个韵,《三信礼》《五召请》《返魂香》《咽喉咒》。“今古有谁能不死,乾坤何处是吾乡。繁华往事浑成梦,寂寞今时空断肠。莫道轮回多辗转,好从个里细思量。”薦[1]灵文里的词,情理相和,都是有韵的。从前词也是可以唱的,现在却用普通话朗读,听起来很生硬,用粤语读诗词极美。
《黄箓斋》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韵,唱的是一个故事:青城山的道士李若冲到地府救拔触犯神明的张丽华。有情有景,很有味道。
韵很哀婉,唱的时候气息拖得很绵长。每次做施食[2]时都是傍晚,天刚暗下来的时候,经师们对着烛火,一句句唱下来,听者无不动容。“孤魂万里复归去,空负洛阳花满城。”第一次听这样的词时,我心里是打颤的。“夕照纱窗起暗尘,青松绕殿不知春。 闲看白首诵经者,半是宫中歌舞人。”不由想起这样的句子,那些在宫阙里诵经的人,老来或许也觉得是有点福分的。
有一天听广东的道长唱“一奠酒,梦黄粱,人生能有几多长,颜回四八返仙乡。自古三皇并五帝,难免无常,难免无常。”觉得格外好听,广东韵加了法器总有华盛之感,和广成韵的低沉婉转完全不同。
不日前游山,同行二三子,皆烟霞友[3]。江山一色,鸡犬不鸣。归途,雪初停,雾凇沆砀,人烟极少,唯泉声入耳。吟《返魂香》闲步下山,同行者本皆方外人士,是时更觉在六合之外。《返魂香》中有一句词:“人生百岁如在梦中游,一旦无常归何处?”起初是很低沉的,唱到“梦中游”三个字时,音就高起来了,分外缥缈,再唱至“归何处”时,这个“归”字要唱两遍,就像一个人在独自叹息,叹来叹去。
◆ 上清宫花园里的猫咪,眼神温柔。心情再沉重,看到它也会减轻一半吧。
“小时候父母出去干活,一个人被锁在屋里,只能睡觉,发呆,到楼顶看风景。想着生老病死,人活一世,死了灰飞烟灭,什么都留不下,就觉得这样的日子太痛苦。”某日午后有温和的阳光,在屋檐下剥豆子,和师兄闲聊,他说起了这些。
“梦饮酒者,旦而哭泣;梦哭泣者,旦而田猎。方其梦也,不知其梦也,梦之中又占其梦焉,觉而后知其梦也。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。而愚者自以为觉,窃窃然知之。”他和庄生,或有相似的心吧。他一直想种太平花和红栀子,因为他经常提起,后来看书时我都格外留意。曾读过放翁的《太平花》,跋中云:“花出剑南,似桃,四出,千百包,骈萃成朵。天圣中献至京师,仁宗赐名太平花。”宋祁《益部方物赞》中云:“差小者号宝仙,浅红者为醉太平,白者名玉真。”名亦佳。
希望来日能在师兄的院子里看到太平花。
[1]音jiàn,同“荐”。
[2]此处指超度幽魂。
[3]指参玄学道的仙友。
人都会经历苦难,不要相互菲薄
看似是因某场雨水,某个花事,实则是无凭无端的闲愁,而这闲愁却最难排遣,只望它随春而去。
山中夜间清冷,即便是盛夏时节,也不敢完全敞着窗子入睡,更不必说在细雨绵绵的春寒时刻。晚间入睡前能听见很静的风声,久住山林,听风也能猜测是否有雨水。“烛残漏断频欹枕,起坐不能平。”风雨时总会想起后主的这句词,一个满怀心事的人,夜里是听不得风雨声的,起来也不是,躺着也不是,只能挨着。但我几乎没有失眠的记忆,即使在最痛楚的阶段,我也极容易入眠,而且往往一枕无梦,醒来人生如常,三餐无差。
今日道祖圣诞,很早就起来了。烧好水后启窗疏风,外面还是一阵漆黑,湿润的空气里有轻微的菜籽花的味道。拢头发时一直听见淅沥沥的雨声,心里猜测这场雨会下得绵延。遂想起《红楼梦》里这个画面:“一日清晓,宝钗春困已醒,搴帷下榻,微觉轻寒,启户视之,见园中土润苔青,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。”实实在在的当下之景。
“漠漠轻寒上小楼,晓阴无赖似穷秋,淡烟流水画屏幽。自在飞花轻似梦,无边丝雨细如愁,宝帘闲挂小银钩。”小学时候,语文老师在课上朗诵这阕词时,也是喜人的春雨天,当时不懂句中含义,为什么“细如愁”呢?什么是愁?后来知道,所谓“闲愁最苦”,正如知堂曾说,闲适原来是忧郁的东西。少游的词里就有少女的忧郁,而这里的宝钗却没有,只是闲静,几乎是一幅神女画,不惹俗情。
二月间的雨又叫杏花雨,这名字很美,且有意味。
“古木阴中系短篷,杖藜扶我过桥东。沾衣欲湿杏花雨,吹面不寒杨柳风。”小时候在国文课本上读过的诗,记得是嵌在一篇现代文里的引用句,原文倒不记得了,却还能想起这首诗。繁茂的树荫下,人还披着短篷,因为二月里还有春寒,此时拄杖过桥,衣裳上一层薄薄的雨水,雨是杏花雨,风是杨柳风。二月里的东西真是讨人爱,一样的物件儿,名字偏叫得这样别致。
“生者百岁,相去几何。欢乐苦短,忧愁实多。何如尊酒,日往烟萝。花覆茅檐,疏雨相过。倒酒既尽,杖藜行歌。孰不有古,南山峨峨。”古人爱写杖藜,在诗文里有闲适旷达的意思。茅檐低小,但四时有花可赏,有酒可饮,酒尽杯倾,拄着杖藜欢畅而行,真是宛若羲皇上人。《二十四诗品》里句句珠玑,这一段也是闲适无愁,一派天真之语。放翁所说的“从今若许闲乘月,拄杖无时夜叩门”,或许也是杖藜呢,又或许和苏子一样,是“竹杖芒鞋轻似马”里的竹杖。
近来读书,才知道了古人说的“藜”是什么,以前只知道它是一种植物,可以做成拐杖,到底模糊。书里说杖藜是一种高大的草本植物,可达五米,古人用它的老茎作拐杖,干枯的枝桠还能用来燃烧。
◆ 山坡上绿树红花,我一坐就是半日。这样的闲适和旷达,值得珍惜。
汉代有《燃藜图》。《红楼梦》里宝玉看到这幅图就头疼,因为是劝人读书的,后来又看到《海棠春睡图》他才满意。其实《燃藜图》原本的故事很有仙气,只是因为写的是个老者不是个女仙,图画大约少了些梦想的意味。藜还可以编制成榻,庾信《小园赋》里写过“况乎管宁藜床,虽穿而可座”。结合文义,应该不是富贵人家用的东西。“午枕藜床梦忽惊,柳边雷送雨如倾。”北宋诗僧《平山堂观雨》里也提到了藜床,是僧人禅房里用的。
“余家深山之中,每春夏之交,苍藓盈阶,落花满径,门无剥啄,松影参差,禽声上下。午睡初足,旋汲山泉,拾松枝,煮苦茗啜之。”
《鹤林玉露》这段记述里,虽然没有藜的影子,却有藜给人的印象。苔藓、松影、山泉、苦茗,和藜一样,是宜冷宜清之物。从前断断续续读过这册书,最记得的是这段。这两日闲翻宋元笔记,又看到这卷书,倒也有些长,粗略看下来,可录者亦不少。适逢雨绵日长,心有余力,无损精气之余,录述于兹。
“农圃家风,渔樵乐事,唐人绝句模写精矣。余摘十首题壁间,每菜羹豆饱饭后,啜苦茗一杯,偃卧松窗竹榻间,令儿童吟诵数过,自谓胜如吹竹弹丝。”
这段写自己吃了饭,饮点茶水,躺在松竹间小憩,耳边童子吟诵着唐人的诗句,都是自己平日喜爱的。后面也记录了诗的内容,有几首我也觉得不错。“万里清江万里天,一村桑柘一村烟。”这是晚唐韩偓的诗。韩偓写过许多香奁诗,被后人说轻薄,其实他的诗是很见风骨的,写女子也并非就是轻薄。顾随先生讲诗词时专门说过他,举了那首“菊露凄罗幕,梨霜恻锦衾。此生终独宿,到死誓相寻。”这诗很得我心意,是郑重决然之语。“深院不关春寂寂,落花和雨夜迢迢。”也是写的这个时候,深院里的春总觉得寂寞许多,加上又有落花和着雨,更觉长夜漫漫。写的是闺阁情怀,然而墙外之人看了,难道没有共鸣吗?
人生许多情怀其实和少女心思很接近,看似是因某场雨水,某个花事,实则是无凭无端的闲愁,而这闲愁却最难排遣,只望它随春而去。书中录韩偓的诗,却不都是这类的,两首都是写山林之乐。还有一首陆天随的,“雨后沙虚古岸崩,鱼梁移入乱云层。归时月落汀洲暗,认得山妻结网灯。”白石词中,屡次提起陆天随,“沉思只羡天随子,蓑笠寒江过一生”,又如“三生定是陆天随,又向吴松作客归”。“天随”这个名字好,像个道人,天地之间任凭浮游。
其实也是有苦的,在世的苦,仙家的乐。
“游诚之,南轩高弟。常言:‘《易》有太极,而周子加以无极,何也?试即吾心验之,方其寂然无思,万善未发,是无极也。虽云无发,而此心昭然,灵源不昧,是太极也。’”
这段记录游诚之论无极与太极的文字,诚良言也。笔记小说,前人多谓消遣之书,正因如此,往往能见性情直语,也不乏这样的妙言。
“陶渊明《赠长沙公族祖》云:‘同源分派,人易世疏。慨然寤叹,念兹厥初。’”
这段字不多,录的陶潜的话,只有十六个字,文短意长,尤可涵泳。
“魏鹤山诗云:‘远钟入枕报新晴,衾铁衣棱梦不成。起傍梅花读《周易》,一窗明月四檐声。’”
因喜诗里的钟声、梅花,以及那扇窗,那明月和屋檐,自然要录下来。屋檐是诗文里不可缺少的部分,这是我的私心,大概是太喜欢那句“卧听檐花落秋半”。写檐时可能就有落花、雨水、青瓦、井桐、秋千,是一切轻柔不可惊动的想象,似乎也会有点惆怅。
“从周还很青涩的时候,曾在信中向我描述外公院中的一株梅花。他说那棵梅树很大,花开时满枝珠玉。我很想去看看那个院子。但他的外公病了,家里没人。他的外婆从医院托人捎来两个红包,作为见面礼。”《藤花抄》里枕书写过的故事,我读到这段时总觉得亲切,后来想,大约是很喜欢那株梅花。
范成大《吴船录》开头提到了蜀中的梅花。“以下新津,绿野平林,烟水清远,极似江南。亭之上曰芳华楼,前后植梅甚多。”蜀地梅花养得好,以前我却没这个认知,大概印象中梅花清瘦,如远在江南一般。
宫观庙宇的屋檐是极高的,不是寻常的低檐,一到雨天,雨水落下的声音都要延长许多,老旧的丹房屋檐要低矮些。记得故乡的老屋的屋檐也是比较低,檐上铺的青瓦,瓦檐自然没有宫观里的好看,宫观里的瓦当形态多样,草木、动物都有,玉清宫的瓦当上刻的是菊花,很饱满的一大朵,故土的屋檐则是清贫的,小门小户,如今都已坍圮。
人都是苦的,不要菲薄,眼见旁人光鲜,哪里知道背后的难处。世情的苦,处处皆在,想理个端的[1],却容易庸人自扰。放翁曾叹,唯有黄卷青灯能消除心中的苦楚,他是无奈的,于我却真实不虚。
[1]“究竟”的意思。
苦乐只能自知,谁也代替不了
有人以为情缘是乐,就有人觉得情缘是苦。苦乐这个东西,要自己才能知味。
我书桌对面挂了一幅字,是丘祖的一首诗,内容是:“生死朝昏事一般,幻泡出没水常闲。微光见处跳乌兔,玄量开时纳海山。挥斥八纮如咫尺,吹嘘万有似机关。狂辞落笔成尘垢,寄在时人妄听间。”
第一次看时,就很喜欢这首偈语,那时候并不知道这是丘祖的绝笔。了解“七真”故事的人可能隐约知道,丘祖在全真七子中,修行道路是最坎坷的:磻溪六年,龙门七载,经历了多少辛酸才修成正果。或许正因为丘祖自己一路走来太不容易了,所以他写给后辈门人的言语,才会这么触动人心。
手边有一册小书,很薄,是本山丙寅年夏月印的,里面选印了道教的几篇入门经典,其中有两篇是丘祖的,一篇是《寄西州同道书》,还有一篇是《长春祖师垂训文》。
文章一开头,丘祖就说,能入道的,都有夙缘,很不容易,既然来了,就要明白自己该做什么。世上每个人都有他的责任,即使方外之人也不例外。出家人的本分是什么呢?一证今生之善果,二修屡劫之不堕。然而,这些东西并不是说一说就可以得到的,如同一个人要穿衣吃饭,就要劳作,光靠嘴说是没有用的。所以修持是有依托的,这个依托就是戒律。丘祖举了大量的例子,说许多入道门的人,只知道吃吃喝喝,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一生,和凡俗没有任何差异;有些更可恶的,吃喝嫖赌,败坏教门声誉,造下无端罪孽。
他还说,出家的弟子,没事的时候要想想,自己是为什么出家。大多数人说“只为勘破尘缘轮回生死之苦”。那么问题来了,有的人可能觉得,尘缘很好啊,为什么要勘破?人要是没有情爱,何以为人?事实上有人以为情缘是乐,就有人觉得情缘是苦。苦乐这个东西,要自己才能知味。
接下来,丘祖又说了修持的方法。法有三乘,每个人都不一样,要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来抉择,量力而行。今生要做到什么地步,不是口说了算,还要看你此前的积累、功德、能力,及其他诸多因素。比如人人都想要大别墅,但不是人人都有足够的钱,也不是人人都有足够的能力挣那么多钱。如果漫无目的修行,最后可能什么也得不到。
夫上乘者,修真养性,苦志参玄,证虚无之妙道,悟金丹之大理。中乘者,礼忏诵经,秉烛演教。下乘者,建宫盖观,印经造像,修桥补路,施茶奉汤。
三乘之法虽然是分开讲的,但在实际行动时又不能割开。有些想出家的人后来走了,部分原因就是,虽有修上乘法门的愿望,却只看到二三乘法门的现状。师父们常说,人人都去打坐参玄,谁来做事,谁来买菜。吃的都没有,还说什么修行。话虽不好听,却是实在的。要问大多数出家人,发心是什么,回答是都想好好修行,但现实是,庙子要生存,出家人要吃饭,所以修行的人也要做许多的事。
有时候,庙事繁杂,或者人事上不顺心,我内心也会生起倦怠之心,倒不是退却,是懒惰,就是想清闲清闲。这时就会看看丘祖的语录,以此为勉励。
度人之前,先得度自己
在这里生活后,看前人的书,会有探随的思慕,想来,那也是一种无极的相思。
前几天把《度人经》拿出来念,这部经放在《道藏辑要》卷首,共有六十一卷,但平日做法事时念的只是第一卷,后面为演经[1]。当初我读开头时,就有鸿蒙之感,“昔于始青天中,碧落空歌,大浮黎土。受元始度人,无量上品。元始天尊,当说是经。”
经文里有两段,是记得较清的。一段是:“元始符命,时刻升迁。北都寒池,部卫形魂。制魔保举,度品南宫。死魂受炼,仙化成人。生身受度 ,劫劫长存。随劫轮转,与天齐年。永度三途,五苦八难。超凌三界,逍遥上清。”阴法事时常念这段经文,念经时有一种独特的韵律,很脆朗,而念到收尾“逍遥上清”时会故意留有余音给司鼓的人接鼓点。
另有一段是:“夫天地运度,亦有否终;日月五星,亦有亏盈;至圣神人,亦有休否;末学之夫,亦有疾伤。”昨晚和阿桢聊天,彼此有感沉迷日久,而劫运不知行至何年。
睡前我想起这段经文,一觉无梦。
出伏后才是真正的秋天,蜀地的秋,让人易生疏离之感。几年前来这里时,天下着细蒙蒙的秋雨,晨昏冻得人骨头发沁。白天则适宜在山中散步。去年深秋,和师兄一起饮茶、看银杏叶、拾野板栗。松下雾气时聚时散,山路旁有春季未摘的老茶叶,山坡上有住家户种的葵瓜、扁豆。故乡也爱种扁豆,在乡下见过搭得很好的扁豆架子,花是深沉的紫红,要在清晨,有露气的时候看,形态酷似蝴蝶。从前我读郑板桥的“一架秋风扁豆花”,觉得很有清气。但我并不很喜欢吃扁豆,家里几乎都是炒来吃,不觉得新鲜,斋堂之前曾拿扁豆和土豆一起煮,不放油,汤汁黏糊糊的,豆子吃起来很软,觉得比之前好吃。
昨天傍晚斋堂做了面条,但阿姨最近做的红油辣椒味道不太对,除了辣没有别的味道,偏偏她又喜欢放,我没吃饱,回房后师父煮了绿豆松茸汤,是当天赶集买的松茸,泡水后软软的,和绿豆一起煮了一个半小时左右,绿豆煮开了花。我才知道,绿豆也是最近几天成熟的。当地这时候上市的果实也很多,前天傍晚我骑车出门买东西,见石榴、核桃、猕猴桃已经上市,猕猴桃本地人叫“毛梨”,可酿酒,味道最佳的是一种红心毛梨。
往年此时,坐在窗下写字,抬头偶尔能看见小松鼠,今年还没看见它们来偷苹果,不过核桃既然熟了,它们肯定会出来活动的。昨日重翻放翁的《老学庵笔记》,看到里面那些逐渐熟悉的地名,深感亲切,如成都、邛州、青城、浣花溪,当我真正在这里生活后,看前人的书,会有探随的思慕,想来,那也是一种无极的相思。
“谢景鱼(名沦)涤砚法:用蜀中贡余纸,先去墨,徐以丝瓜磨洗,余渍皆尽,而不损砚。”幼年时,大人还用丝瓜络洗碗,今时已不多见,在书里看到说丝瓜络可以洗砚台,并不觉得奇特,知道了原来这也是古来有之。许多事物留存的时间其实很长,但消逝也快,我们都在见证着这个过程而不自知,比如丝瓜络逐渐退出了厨房。
“张廷老名珙,唐安江原人。年七十余,步趋拜起甚健。自言夙兴必拜数十,老人气血多滞,拜则支体屈伸,气血流畅,可终身无手足之疾。”以后有信众问磕头的实际作用,我又多了个可引用的故事。
“鲁直至宜州,州无亭驿,又无民居可僦,止一僧舍可寓,而适为崇宁万寿寺,法所不许,乃居一城楼上,亦极湫隘,秋暑方炽,几不可过。一日忽小雨,鲁直饮薄醉,坐胡床,自栏楯间伸足出外以受雨,顾谓寥曰:‘信中,吾平生无此快也。’未几而卒。”苦多欢少,这也是常情。
“白乐天有《忠州木莲》诗。予游临邛白鹤山寺,佛殿前有两株,其高树丈,叶坚厚如桂,以仲夏发花,状如芙蕖,香亦酷似。寺僧云:‘花拆时有声如破竹。 ’然一郡止此两株,不知何自至也。”成都多奇花,亦未尝见。看文字的描述,觉得写的很像广玉兰,这附近广玉兰确实长得很好。
“欧阳公、梅宛陵、王文恭集,皆有《小桃》诗。 欧诗云:‘雪里花开人未知,摘来相顾共惊疑。便当索酒花前醉,初见今年第一枝。’初但谓桃花有一种早开者耳。及游成都 ,始识所谓小桃者,上元前后即著花,状如垂丝海棠。曾子固 《杂识》云:‘正月二十间,天章阁赏小桃。’正谓此也。”
看了半晌,还是不知“小桃”是什么花,或许正是初春时看过的其中一朵,只是看花时并不知道,千年前的人也在这里赏花,并以文字传世。而今我在这山中记录草木的生长,食物的变化,人们上山下山的故事,常常觉得在写很多年前的往事。如同以前读的那些书,某某旧事,某某梦记。我不大能分辨,也并不执意去知晓。
自玄珠说法之后,都是尘事了。
芙蓉初绽,蝉鸣始弱,天呈清空色。思慕始青浮黎之景,遂作此文,并祈人物咸宁,永劫受度。
[1]经文讲解。
谨记:没有忧愁的爱不存在
一辈子都在劳碌奔波却不见得有成就,拖着疲惫的身心不知何处是归途。
晚课读《生神妙经》,里面有一句:“无爱故无忧。”
这是很熟悉的话了,多年前, 读过《四十二章经》,里面有几句,言简而辞深,“人从爱欲生忧,从忧生怖。若离于爱,何忧何怖?”《心经》里说要远离颠倒梦想,实则也是这样的意思,只是译得更好听。
前几天天气开始冷下来了,打完银杏后,叶子忽然就黄了许多。山雨不歇,人走路都静悄悄的,廊下坐久了能感受到凉风,身上也要搭个小围巾,护着脊椎。此时是野棉花开的时候,坡上、坟边,最易生长,我摘了几朵回来养着,发现野棉花晚上要“歇息”,它们会合拢起来,第二天又不紧不慢地展开,花瓣禁不起触碰,很容易凋落。它还有个名字“打破碗花花”,不知是如何起的这个名,很有趣。
这些天蚱蜢很多,早晨起来门口常常会看到几只。儿时在田间也常见到,尤其是收稻谷的时候,稻草上总有许多蚱蜢跳来跳去。手巧的玩伴会编织蚱蜢,看起来和真的一样。
有一日午睡起来,窗外还下着小雨,光线昏暗,恍惚回到了十几年前,在一个不用上学的周末,躺在尚未脱漆的架子床上睡觉,一醒来就是傍晚了,楼上楼下都空空的。这样的时候,虽谈不上什么情思和经历,但都历历在目,多年后偶有类似的恍惚。 想起苦雨斋对神仙世界的想象,说那也不过是一些能长生不死的人天天过着无聊的生活。
仙人的心,是世人很想触摸的。
有这么一个故事,释迦牟尼前世为善慧仙人,为给普光如来供花,苦访花所,遇一青衣,密持七茎青莲花。他愿以五百银钱雇之,青衣见他容颜端正,供奉至诚,便说:“我今当以此花相与,愿我生生常为君妻。”善慧言,修行之人求无为道,不得相许生死之缘。最后青衣宫女给了他五茎莲,再取两茎莲,令他献于佛前,以使自己生生世世不失此愿。
《过去现在因果经》里这个“借花献佛”的故事,真是很有意思。求那跋陀罗[1]的翻译很传神,我都读不出经书的味道了:一对金童玉女,因七茎青莲而相遇,女子一眼看中了男子,愿以来世相托,善慧以修行为由拒绝了。后来,善慧带着七茎莲花去普光佛所,散五茎,皆住空中,化成花台,后散二茎,亦止空中,夹佛两边,观者无不赞叹。普光如来当场悬记善慧未来成佛,号“释迦牟尼”。不禁感叹,书里真有这样传奇而浪漫的记载,佛祖成佛,是因为那个愿托来世的青衣女子。
苦雨斋说仙人生活很无聊,倒像是庄生说话的语气。“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,苶然[2]疲役而不知其所归,可不哀邪?人谓之不死,奚益?”我们一辈子都在劳碌奔波却不见得有成就,拖着疲惫的身心不知何处是归途。纵然是这样的存在,有的人还想长生不死,有什么好处呢?这是很有意思的问题。
[1]394—468,南朝刘宋时来中国的印度高僧。
[2]疲劳,没精神的样子。苶,音nié。
己所欲,慎施于人
我喜欢这个故事,平实而珍重,不失清气。
近来有一位斋主来道观,请我们做一场拜斗[1]的法事,祈求消灾解厄。这种私人要求的拜斗法事,我们一般都安排在子时,也就是拜子时斗。这位斋主很有心,头一天晚上定了一大箱子鲜花来供神,结果我们一看,全是月季。月季后来并没有派上用场,而是被分给了众人拿回去插瓶。显然斋主并不知道,做法事的供品是有某些禁忌的,比如月季花是不能供的,通常用百合和菊花比较好。
拜斗的坛场上常见的有十供养,此外《静斗燃灯》科仪里还有一些特殊的要求。科书是这样记载的——
香:宜用沉降芸香,忌檀麝香。
灯:宜十三盏,二十一盏或四十九盏。
果:宜时新鲜果,忌不净之果。
食:宜碱酵蒸面供,忌酒酵发面供。
供:宜精洁蔬供,忌园土所产上供。
汤:宜红枣洗净煎汤带枣上供,或七锺或九锺,忌大黑枣,不宜供神。
花:宜精洁香花,忌月季妖艳残花。
水:宜用井泉净水,忌江河残水。
茶:宜蒙山细茶,忌粗熏等茶。
宝:宜银金元宝千张,忌五色神像纸马。
起初我跟着师父们摆坛场,不知道这些禁忌,就拿了一盒檀香放在经桌上,后来师父交代绝对不能用檀香,后改用了柏香。有个朋友知道我们用柏香后,送了我一盒她自己做的线香,其中主要就是柏根。那天她来道观,我们坐在檐下聊天,她和我说起,手里的香还和道家有很深的渊源,那是她在武夷山得一位道长传的方子。香的名称叫“清和”,是她自己起的名字。我打开盒子后,里面有一纸简介:此香为道家所传,因其有“清热解毒,和中固表”之功效,故名清和。农历四月旧名亦是清和,小满过后雨水渐多,天气闷热潮湿,毒瘴滋生,中医称之为“湿邪”,此时常焚清和香,具有疏风清热、解毒化湿、祛暑通表等功效。配伍主要有柏根、檀香、金银花、藿香、艾叶等。
她来蜀中,还打算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能采摘桂花,想收来制香。我们院子里有几十棵桂花树,花开时也有人摘来做桂花糕、桂花茶,但那会儿早已过了花期。我对柏木有种特殊的情感,小时候读《女仙传》,说有一个女仙在幼时就向往仙道,但是家境贫穷,连香都买不起,她就时常焚烧松枝和柏枝,以此表达自己的虔诚。我喜欢这个故事,平实而珍重,不失清气。
◆ 贡天法事时摆的供品。万事总有讲究,没有规矩,不成方圆。
灯的数目也颇有意思,道家比较推崇单数,平时为善信点的灯也是如此,常见的是七星灯,以及加了三台和本命的十一盏灯。水果的禁忌倒是因地不同,譬如我们山上一般也就忌讳梨子、李子、榴莲等,熟食忌供竹笋、香菇。听闻有的地方还忌讳核桃和橘子,为什么忌核桃我不大记得了,不供橘子是因为当地的方言里橘子发音类似“绝子”,听了不大吉利,所以不供橘子也就成了一方习俗。
还值得说一下的是水,科书上说要用井泉水,但在现实中并不是每个宫观都能做到。以前大家大多都凿井而饮,现在用自来水的居多,要去找井水也就难了,我们平日里通常用没有开封的矿泉水。书上写的茶叶是蒙山细茶,指的是蒙顶山上产的好茶,我们平日是有什么好茶就用什么,但只用绿茶,至于为什么只能用绿茶,我没有细问。
格外想谈一谈的是枣子。枣子在拜斗法事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,法会中有一个很重要的环节叫“咒枣”,就是对盛放了枣子的符水进行加持,每回法事结束后,在场的经师和善信都会舀一杯来喝。
《诗经》中有这样的记载,“八月剥枣,十月获稻”,说八月份的时候可以打枣子了,可见枣子在我国有很悠久的历史。如今大枣仍被普通家庭广泛食用。读书的时候,有个同学的家乡产大枣,有一回她母亲寄了几包过来,我觉得很好吃,以为吃枣子和吃花生、瓜子一样,一个下午吃了大半包,结果当天晚上肚子胀得不得了。后来同学告诉我,枣子不能多吃,他们家最常用来蒸饭,就放在白米饭上蒸熟,吃饭的时候每个人分两颗,绝不多吃。后来我在医书上看到,大枣能“补中益气,养血安神”,才知道大枣是补气的药,但不能多食,难怪平时母亲炖汤的时候只是稍稍放几颗。
枣子对于道家来说,还有另外一些隐含的意义,《史记》里有个故事很有代表性。方士李少君对汉武帝说:“臣尝游海上,见安期生,安期生食巨枣,大如瓜。安期生仙者,通蓬莱中,合则见人,不合则隐。”神仙吃的枣子,比我们凡人吃的要大许多。汉代的铜镜铭文上有几句常见的话:“尚方作镜真大好,上有仙人不知老,渴饮甘泉饥食枣,浮游天下遨四海,寿如金石为国保。”讲的也是仙人食枣的故事。枣子从一开始就不只是充饥的食物这么简单,还被人们赋予了浓厚的仙家气息。考古发现,秦汉墓葬中随葬了大量的枣子,我想,这不仅是一种简单直白的生活还原,更体现了时人对死后成仙的美好愿望。
做法事时有一个常用的韵叫《四景赞》,顾名思义,唱的就是四种珍贵的供品,唱词为:“香焚东海千年木,茶献南山万寿春。花插西湖十样景,灯燃北斗一天星。”是很夸张的写法,唱的时候内心很喜悦,似乎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摆在眼前了。
此外还有一些常用的供品,如馒头、糯米饭。记得去年做文昌会的时候,师父专门交代了厨房,自己和面做了许多的馒头,又大又白,供神之后分给居士,大家都很开心,而糯米饭甜甜的,常常要供给灶神。一些特殊的节日里会有特别的供品,如元宵的时候要供汤圆,平日里有居士带来季节性的水果,也要先供奉神灵。
[1]即礼斗法会,道教独有的科仪,是古人对星宿的一种崇拜。
圆满:天时地利人和,缺一不可
山中枯寂,世上的人偶来享片刻清净尚可,久了就会寂寞。
山上要做法事,请了各个宫观的经师,我也随师父们一同上山。
法事在二十五日早晨十点钟左右开坛,怕临时仓促,头一天就出发了。傍晚上山时,天在下小雨,师父们带了笛子、法衣、令尺以及随身用品等,每个人手上都提了一两包。行至月城湖,雾气氤氲,几乎看不见山形。九皇会后就有绵绵不断的雨水,湖水都涨了一大截,船中游人稀少,岸上的白鹅在休息。这样的景色,总令我想起初上山的情景,师父说,二十几年前,她来出家时,路上也是湿漉漉的,山壁间四处都在滴水,青苔长得分外深沉。或许,这里的雨水比别处多。
到了上清宫后,放置好行李,陪师父到山顶散步。此时雨已经停了,至东华殿时,观中常住正在做晚课,唱到“仰劳道众,随声应和”。山顶视线开阔,峰峦一一可见,红叶黄树相杂其间,有溪涧的地方云气缭绕,响水洞尤其明显。据说这样的地方灵气很足,适宜修炼。
“邛竹缘岭,菌桂临崖。旁挺龙目,侧生荔枝。布绿叶之萋萋,结朱实之离离。迎隆冬而不凋,常晔晔以猗猗。”想起左思《蜀都赋》里的描述,很写实,这样的景色现今也还如此。邛竹、肉桂、龙眼、荔枝,现在的人日常还用着、吃着。山色冬而不黯,翠色如夏,也是实情。
晚间,几位师父在灯下检查坛场的布置。神龛前的花果早就摆好了,有苹果、葡萄、香芒等,经桌上遮了红布,放了两瓶百合。任师父裁叠表筒、写表文,毛笔有些开叉,不太好用,灯线又弱,她写字时扑着身子,离纸张很近才能看清笔画。因为怕写错,所以事先准备了两份表文。观里也准备了两种龙笺[1],一种红纸黄纹,另一种黄纸红纹,样式是常见的双龙戏珠,此次贡天法事,用的是第二种。表文的大部分内容是事先填好的,黄纸红字,还要填写地址、名称、所祈事项、日期等。
三清殿里挂的是老式灯泡,光线有些欠缺,也因如此,觉得花果的气味特别明显。烛火摇曳,无星无月,天气略微有些冷,偶尔有两三个住在宫观里的游客上来散步。斋主的亲属也特意上来了一趟,问了第二天开坛的具体时间。
次日七点过便起床,初霁。廊上冷风习习,好在带了厚一点的披肩,雾气流动时有轰轰的声音,乍一听像是锅炉在烧水。从树林的缝隙中看到远处的城市,上空的云朵堆积成山,颇给人海市蜃楼的幻觉。后来在山门与诸位师父合影留恋,拍照期间,老银杏树时而砸下几颗银杏,比山下的大许多。
饭后提前到殿堂上香、点烛、更衣,经衣是新做的,大尺码的比小尺码的要多,有些师父穿着有点拖地,手臂得时刻端起来才不至于踩到衣角。此次法事的经师有十六人左右,都是本山坤道,谢师父与小马师兄做二科。音韵齐整,气息相和,法坛肃穆,令人清觉。斋主是一位老太太,名门之后,漂洋过海来此缅怀先父,追想儿时之乐。她说新中国成立前后,山上的道长都带枪,要和土匪作战,她小时候和家人住在这里,山上的道长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,把他们藏在夹壁里。老太太年纪大了,腿脚不太方便,表文由她的子女代为捧奉,法事将近结束时,她在晚辈的搀扶下行了三拜九叩礼,十分圆满。
法会结束后,又随众人去往天师洞,后来在斋堂前喝茶休息。步至龙桥仙踪,见翻修工程尚未完工,师父们正在商讨如何改进。门口的对联是我很喜欢的,“白鹤归来崖畔千年银杏,绿云深处天下第五名山”。天师洞有张天师手植的银杏,至今已上千年,而此处又为道教第五洞天,这对联撰得很贴切,情思亦不俗。
◆ 做超度法事时用的符。超度亡魂,其实也在为生者祈福:冥阳两利。
在天师神像边的石壁上见到一首清人的诗:“一灯乞得慈悲力,照澈浮生万劫开。”落款:嘉庆壬戌春仲,鉴湖沈棠。俊秀的小楷,有些已经开始风化了。值殿的老师父在纳鞋底儿,似乎是上次见的那位,但叫不出名字,殿前也晾晒着大颗大颗的银杏。于此处,可以一览观中建筑,左右两株大银杏各成一景,老的那棵叶子黄得慢一些,屋脊是浅浅的灰色,给人隐匿之感。
在西客堂看对联,尤其喜欢的几句:前身应是明月,几生修到梅花,横批:烟云深处。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副小对联:诗思竹间得,道心尘外逢。一块题为“小住为佳”的匾,意思很有趣,这真是对客人说的:你来这里小住很好,但住久了就不适合了。山中枯寂,世上的人偶来享片刻清净尚可,久了就会寂寞。
客堂楹联牌匾甚多,一时也看不过来。平日里鲜少走到这里,四下看了看,除了文字,庭中南天竹繁盛,有个钟乳石盆景,这几天恰好开着石花,晶莹剔透,色如白盐。室内摆了一张双面玻璃镜,庭院里的植物悉数纳入境内,空间显得尤其透亮葱翠。
临别时,看见山门口多了一对汉白玉的狮子,憨态可掬。师父尤其喜欢阑干上的雕花,嘱咐我回去可以学着剪花样。回到道观时辰尚早,还赶上了念晚课。夜间灯下读书。“日将暮,游宜园,晚抵城中,复燃灯,但觉寥寥,与二友散步江桥,赴茶馆饮茶,二友别去,予阅《文轩》,中夜始到家。”(明代祁彪佳《自鉴录》)
春节里拜祭天地祖宗,陪母亲和夫人游山、上香、看花灯,在寺中留宿吃斋,与友人小酌唱和,回复书信,如此种种细节,令人怀慕。
[1]绘有龙的笺纸。
人生苦短,别为小事纠缠
人生七十世称稀有,一生之盛时乃仅二十余年而已。初老之至,有如一梦。
雪后初霁,更觉得冷。准备团年会,洗盘子、擦桌子,脸颊冻得无知觉。道观里的年饭比外面简单许多,但也有几个重要的菜,如素饺子和糯米饭,这两样是少不了的。素饺子最常见的馅儿是香菇木耳和豆腐,也有白菜豆腐,这时候来的居士很多,能包的都来包,出来的花样就多了,是很有趣的集体活动。糯米饭里除了糯米,还有枸杞、红枣、白糖等,蒸出来后颜色有点发黄,但这个菜不容易掌握技巧,有时候米泡得太硬了,蒸出来就是半生的,我们做过几次,似乎只有端午的那次特别圆满。
晌午后,开始飘雪花,纷纷扬扬,自松间飞过。午睡起来,雪势减小,山中已有积雪,天寒地冻,听师兄说他那里屋檐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,大家都手不离炉,披着厚厚的斗篷。我在屋里读《西青散记》,里面有这么一个故事:“段玉函自横山唤渡,过樊川,闻姑恶声,入破庵,无僧,累砖坐佛龛前,俯首枕双膝听之,天且晚,题诗龛壁而去。”姑恶是一种鸟,声音凄惨,又出现在这段文字里,愈发觉得惨绝,还有点鬼魅气息。冬日里几乎听不见鸟声,让人怀念起秋天时,傍晚总有一种不知名的鸟儿在树梢鸣叫,并不是很好听的声音,在清寂的时候竟也忽忽地思念起来了。
又读许炳璈《云亭记》,其中言及癸丑年游虎林之事,时值中秋,许得一梦,梦中有羽衣人揖礼而言曰:“别来无恙耶,相隔已二百余年,故相忘也?”龆龀之年,我也曾多梦,常梦至灵山洞府前,清绝迥异尘世,所见一草一木,亲如故人,此后好游山水,所见之景,或与梦中陈设无差,当时不以为意,今夕回顾往事,始深信仙缘勉强不来,乃气数所定,天命所梏。
数年前偶得一梦,在梦境中身处深山,绝壁嶙峋。欣然游览时,见周遭紫花遍地,云雾缭绕,前路有二三道人背着竹篓采药,空山清寂,祥光普照,非世上俗景可比拟。后来孤身入蜀,行至此山,所见与梦中无异,不禁感念因缘殊胜。前日上山,拾级而上,攀至上清宫,钟磬不断,银杏依旧,一物一景,依依如初见之时。
幼读《女仙传》,很神往琼宫瑶台,人世春花有尽,南宫仙姝不残。究红尘人世,一日一夜,万死万生,无有了局,今世为人,受种种无名苦恼,及至身谢,而业力不消,转生犹然,倘不幸灵性散失,转乖人道,堕为畜生,实在是很悲哀的事。
日本俳人松尾芭蕉有篇文章叫《闭关说》,其中有一段说得很在理:“人生七十世称稀有,一生之盛时乃仅二十余年而已。初老之至,有如一梦。五十六十渐就颓龄,衰朽可叹,而黄昏即寝,黎明而起,醒时思惟,复何所贪耶。”
◆ 青山空寂,祥光普照。希望这祥和的画面,年年岁岁都相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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